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盡心上篇(5)


  一五

  程子謂「良知、良能出於天」,則信然也。其雲「無所繇而不系於人」,則非愚所知。此章書被禪學邪說污蔑不小。若更不直顯孟子之旨,則姚江所雲「無善無惡是良知」者,直以誣道,而無與知其非矣。

  孟子曰「其良能也」,「其良知也」,二「其」字與上「人」字相承,安得謂「不系於人」?

  「人之所不學而能,不慮而知者」,即性之謂也。學、慮,習也。學者學此,慮者慮此,而未學則已能,未慮則已知,故學之、慮之,皆以踐其所與知、與能之實,而充其已知、已能之理耳。

  乃此未學而已知、未慮而已能「不」字只可作「未」字解。者,則既非不良之知、不良之能也,抑非或良或不良、能良能不良之知能也。皆良也。良即善也。良者何也?仁也,義也。能仁而不能不仁,能義而不能不義;知仁而不知不仁,知義而不知不義:人之性則然也。

  顧人性之有仁義,非知性者不足以見其藏也。故新安曰「此蓋指良知、良能之先見而切近者以曉人也」。則繇其親親而知吾性之有仁也,繇其敬長而知吾心之有義也。何也?以親親者仁之實,而敬長者義之實也。乃此則已達之天下而皆然矣。其有不然者,習害之,而非性成之爾。達之天下而皆然,則即親親而可以知性之仁,即敬長而可以知性之義,豈待他求之哉!

  孟子盡心一篇文字別是一體撰,往往不可以字句測索大意,順行中忽作一波,疑其門人所記,別是一手筆。善讀者須觀大旨,不當隨字句煞解。則「性善」二字括此一章之旨,而彼所雲「無善無惡是良知」者,不待破而自明矣。

  一六

  古人文字,始終一致,蓋有定理則必有定言也。「大人」之名見於易,而孟子亟稱之。蓋孟子自審其所已至之德與可至之業,故言之親切。乃於答浩生不害之問,則臚列為詳。然則為大人者,其以未能化而不至於聖,審矣。

  孟子謂伊尹聖之任,就其任之聖者而言,則已化矣。使其未化,則放君、反君之事,為之必有所礙。若孟子則道不同,而不以伊尹為學,而要亦自審其未能化也。故孟子學孔子而為大人,伊尹雖不逮孔子而已聖。若天民者,列于大人之下,則是未至乎大者也。伊尹聖,而天民未至乎大,安得謂伊尹為天民哉?伊尹曰「予天民之先覺者」,其言「天民」,猶言生民爾。此言「天民」,則以奉天理而成乎人也,其義殊矣。

  此章俱就得位而言。「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」,猶言達天下之可行者行之,初不雲達不可行而不行。夫唯事君人者,未得患得,而冒昧自炫。其在安社稷之臣,亦必社稷之責在己而後任之,不必天民也。大人之「正己而物正也」,則亦不能不乘乎時位。苟無其位,則孔子之聖,且不能正魯人女樂之受,況其下此者乎!是則朱子所雲天民專指未得位者,殊為未審。

  蓋「安社稷臣者」,田單、樂毅足以當之矣。天民者,所學正且大矣,而於己之德未盛,則居位行志,亦不能令上之必行而下之必效,抑擇時之所可為,因與補救,若夫時之所不能行者,不能必也。子產、蘧伯玉足以當之矣。蓋有君子之道,而未幾乎「與時偕行」之德。使太甲以為之君,「多士」「多方」以為之民,則彼有所窮矣。大人者,不用於時則為孟子,用於時則皋陶、傅說其人矣。道備于己而光輝及物,故不仁之民可使遠,以高宗之憊,而厥修亦可使來也。可使來也。

  進此而上,則有大而化之之聖,偏則為伊尹,全則為孔子,固為孟子言之所未及。然至於正己物正,則道雖不得與聖侔,而德業亦與聖同矣。此章但就德業而言,則固可舉大以上統乎聖也。集注列伊尹于大人之下,未為定論。

  一七

  前雲「君子有三樂,而王天下不與存焉」,後雲「中天下而立,定四海之民,君子樂之」,此固不容無差異之疑。乃雲峰謂前言樂在性中,後言樂在性外,則不足以釋其疑,而益以增疑矣。

  不知前雲「君子有三樂」,在一「有」字上不同。言「有」者,有之則樂,而無之則願得有之也。父母兄弟之存,英才之至,既皆非非望之福;仰不愧、俯不怍,亦必求而後得。故當其既有,唯君子能以之為樂,而非君子則不知其可樂。然當其不能有,則不愧不怍,正宜勉而自致;英才未至,亦宜厚德畜學以待之;而父母之不存,兄弟之有故,則君子之所耿耿於夙夜者。故有之而樂,無之而或以哀,或以思,或以悔恨而憂之不甯,而王天下之與否不以動其心也。

  若所雲「中天下而立,定四海之民」者,則已然之詞也。業已得位而道無不行矣,非未有之而願有之以為樂者也。作君師以覺斯民,與得英才而教育之,其於吾性中成物之德,又何別焉,而其事業則尤暢矣。

  既不得以得位行道為性分以外之事,抑若就性體之固然者言之,則前之三樂,亦非能於所性而有加損。蓋不愧不怍,在趙閱道、司馬君實已優有之,而君子之「反身而誠」,以見性於靜存而立天下之大本者,則豈得遽為二公許!此於聖學中,自有升堂、入室之辨,而非一不愧不怍之即能盡性。若所性之孝,不以父母之不存而損;所性之弟,不以兄弟之有故而損。周公善繼人志,大舜與象俱喜,固不以有待為加損也。至於英才之不得,則所謂「人不知而不慍」,其又何損于性中成己、成物之能耶?是不得以前言三樂在性中,異于後言樂之在性外,審矣。

  要此兩章言樂,皆降一步說,與「樂莫大焉」之樂不同。而就所樂者較量,則又有可求、不可求之別,故不妨同而異、異而同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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