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盡心上篇(2)


  五

  程子統心、性、天於一理,於以破異端妄以在人之幾為心性而以「未始有」為天者,則正矣。若其精思而實得之,極深研幾而顯示之,則橫渠之說尤為著明。蓋言心言性,言天言理,俱必在氣上說,若無氣處則俱無也。

  張子雲:「繇氣化,有道之名。」而朱子釋之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,氣之化也。」周易「陰」「陽」二字是說氣,著兩「一」字,方是說化。故朱子曰:「一陰而又一陽,一陽而又一陰者,氣之化也。」繇氣之化,則有道之名,然則其雲「繇太虛,有天之名」者,即以氣之不倚於化者言也。氣不倚於化,元只氣,故天即以氣言,道即以天之化言,固不得謂離乎氣而有天也。

  大易六十四卦,百九十二陰,百九十二陽,實則六陰六陽之推移,乘乎三十有二之化而已矣。六陰六陽者,氣之實也。唯氣乃有象,有象則有數,於是乎生吉凶而定大業。使其非氣,則易所謂上進、下行、剛來、柔往者,果何物耶?

  理雖無所不有,而當其為此理,則固為此理,有一定之侀,不能推移而上下往來也。程子言「天,理也」,既以理言天,則是亦以天為理矣。以天為理,而天固非離乎氣而得名者也,則理即氣之理,而後天為理之義始成。浸其不然,而舍氣言理,則不得以天為理矣。何也?天者,固積氣者也。

  乃以理言天,亦推理之本而言之,故曰「天者理之所自出」。凡理皆天,固信然矣。而曰「天一理也」,則語猶有病。

  凡言理者,必有非理者為之對待,而後理之名以立。猶言道者必有非道者為之對待,而後道之名以定。道,路也。大地不盡皆路,其可行者則為路。是動而固有其正之謂也,既有當然而抑有所以然之謂也。是唯氣之已化,為剛為柔,為中為正,為仁為義,則謂之理而別於非理。

  若夫天之為天,雖未嘗有俄頃之閑、微塵之地、蜎孑之物或息其化,而化之者天也,非天即化也。化者,天之化也;而所化之實,則天也。天為化之所自出,唯化現理,而抑必有所以為化者,非虛挾一理以居也。

  所以為化者,剛柔、健順、中正、仁義,賅而存焉,靜而未嘗動焉。賅存,則萬理統於一理,一理含夫萬理,相統相含,而經緯錯綜之所以然者不顯;靜而未嘗動,則性情功效未起,而必繇此、不可繇彼之當然者無跡。若是者,固不可以理名矣。無有不正,不於動而見正;為事物之所自立,而未著於當然;故可雲「天者理之自出」,而不可雲「天一理也」。

  太極最初一炁,渾淪齊一,固不得名之為理。殆其繼之者善,為二儀,為四象,為八卦,同異彰而條理現,而後理之名以起焉。氣之化而人生焉,人生而性成焉。繇氣化而後理之實著,則道之名亦因以立。是理唯可以言性,而不可加諸天也,審矣。

  就氣化之流行於天壤,各有其當然者,曰道。就氣化之成於人身,實有其當然者,則曰性。性與道,本於天者合,合之以理也;其既有內外之別者分,分則各成其理也。故以氣之理即於化而為化之理者,正之以性之名,而不即以氣為性,此君子之所反求而自得者也。所以張子雲「合虛與氣,有性之名」,虛者理之所涵,氣者理之所凝也。

  若夫天,則中庸固曰「誠者,天之道也」。誠者,合內外,包五德,渾然陰陽之實撰,固不自其一陰一陽、一之一之之化言矣。誠則能化,化理而誠天。天固為理之自出,不可正名之為理矣,故中庸之言誠也曰一,合同以啟變化,而無條理之可循矣。是程子之竟言「天一理也」,且令學者不審而成陵節之病,自不如張子之義精矣。

  乃天為理之所自出,則以理言天,雖得用而遺體,而苟信天為理,亦以見天於己而得天之大用。是語雖有遺而意自正。若夫謂「心一理也」,則其弊將有流入於異端而不覺者,則尤不可以不辨。

  原心之所自生,則固為二氣五行之精,自然有其良能,良能者,「神」也。而性以托焉,知覺以著焉。性以托,故雲「具眾理」。知覺以著,故雲「應萬事」。此氣化之肇夫神明者,固亦理矣,而實則在天之氣化自然必有之幾,則但為天之神明以成其變化之妙,斯亦可雲化理而已矣。

  若其在人,則非人之道也。人之道,所謂「誠之」者是也。仁義禮智,智與知覺之知不同。知善知惡,乃謂之智。人得以為功焉者也。故人之有心,天事也;天之俾人以性,人事也。

  以本言之,則天以化生,而理以生心。以末言之,則人以承天,而心以具理。理以生心,故不可謂即心即理,諉人而獨任之天。心以具理,尤不可謂即心而即理,心苟非理,理亡而心尚寄於耳目口體之官以倖免於死也。

  如其雲「心一理」矣,則是心外無理而理外無心也。以雲「心外無理」,猶之可也,然而固與釋氏唯心之說同矣。父慈子孝,理也。假令有人焉,未嘗有子,則雖無以牿亡其慈之理,而慈之理終不生於心,其可據此心之未嘗有慈,而遂謂天下無慈理乎?夫謂未嘗有子而慈之理固存於性,則得矣;如其言未嘗有子而慈之理具有於心,則豈可哉!故唯釋氏之認理皆幻,而後可以其認心為空者言心外無理也。

  若其雲「理外無心」,則舜之言曰「道心惟微,人心惟危」,人心者其能一於理哉?隨所知覺、隨所思慮而莫非理,將不肖者之放辟邪侈與夫異端之蔽、陷、離、窮者而莫非理乎?

  孟子曰:「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」正以言心之不易盡,繇有非理以幹之,而舍其所當效之能以逐於妄。則以明夫心之未即理,而奉性以治心,心乃可盡其才以養性。棄性而任心,則愈求盡之,而愈將放蕩無涯,以失其當盡之職矣。伊川重言盡心而輕言知性,則其說有如此。

  張子曰:「合性與知覺,有心之名。」性者,道心也;知覺者,人心也。人心、道心合而為心,其不得謂之「心一理也」又審矣。

  告子唯認定心上做,故終不知性。孟子唯知性以責心之求,故反身而誠,以充實光輝而為大人。釋氏言「三界惟心」,則以無為性。聖賢既以有為性,則唯性為天命之理,而心僅為大體以司其用。伊川於此纖芥之疑未析,故或許告子「生之謂性」之說為無過。然則欲知心、性、天、道之實者,舍橫渠其誰與歸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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