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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子上篇(6)


  二一

  心則只是心,仁者,心之德也。徑以心為仁,則未免守此知覺運動之靈明以為性,此程、朱所以必於孟子之言為之分別也。

  然孟子言此,則固無病。其言「仁,人心也」,猶言「義,人路也」。「義,人路也」,非人路之即義;則「仁,人心也」,亦非人心之即仁矣。除卻義,則非路。非無路也,或為茅塞,或為蹊徑,獸蹄鳥跡之道,非人路也。除卻仁,則非心。非無心也,知覺運動,將與物同,非人之心也。孟子之言明白簡易,只是如此。故不須更與分疏心即仁之與非即仁也。

  朱子言「仁者心之德」,「德」字亦須分別看,不可以「有得於心」釋之。德自屬天。天予人以仁而人得之為秉夷之心,天予人以義而人得之以為率繇之路,其義一也。若於此不審,以心為郛郭而仁在其中,然則亦以路為轍跡而義在其中乎?若然,則仁內而義外乎!

  孟子「義路」之說,若看不分曉,極易犯手,說似仁內義外去。此「路」字是心中之路,非天下之路也。路在天下,縱橫通達,而非吾所必繇。惟吾欲往燕往越,以至越陌度阡,此中卻分明有一路在,終不成只趁著大路便走!「君子喻于義」,路自在吾心,不在天下也。

  潛室以不是血氣做成的心為辨,語極膚淺。聖賢言心,皆以其具眾理而應萬事者言之,豈疑於此肉團之心哉!孟子言此具眾理而應萬事者,則仁以為之德,而非能知能覺之識即可具眾理,能運能動之才即可應萬事。不然,則物之有其知覺運動者,何以於理昧而於事舛也?此遠不禦而近自正者,則義以為之制,而非任運自繇之可以達於天下而無所礙。不然,則物之意南而南、意北而北者,何以近無准而遠必泥也?

  直以仁為人心,而殊之於物之心,故下直言求心而不言仁。乃下直言心,而言心即以言仁,其非僅以知覺運動之靈明為心者亦審矣。故雙峰為之辨曰:「不應下文『心』字又別是一意。若把求放心做收攝精神,不令昏放,則只從知覺上去,與『仁,人心也』不相接。」偉哉其言之也!彼以知覺為心而以收攝不昏為求放心者,不特于文理有礙,而早已侵入異端之域矣!

  程子雲「才昏睡便放了」,朱子雲「收斂此心,不容一物」,看來都有疵病。求放心者,求仁耳。朱子雲「如『我欲仁,斯仁至矣』」,多下一「如」字,只欲仁便是求放心也。仁者之事,雖「出門如見大賓,使民如承大祭」,也不容他昏去。乃昏而放失其仁,固也;然一不昏而即可謂之仁乎?既不昏,亦須有所存。先儒謂「隨處體認天理」,故亦必學問以為之津涘。「克己復禮」,「主敬行恕」,「居處恭,執事敬,與人忠」,「能行恭寬信敏惠於天下」,皆求放心之道也。若但提醒此靈明,教不昏著睡著,則異端之徹夜達旦,死參死究者,莫有仁焉者矣。

  放心只是失卻了仁,有私意私欲為之阻隔而天理不現。天理現,則光輝篤實,萬物皆備,而豈一物不容哉!若但以不昏而無物為心之存,則狂如李白,且有「桃波一步地,了了語聲聞」之時;而語其極至,將龐蘊所謂「但願空諸所有,慎勿實諸所無」者盡之矣。孟子吃緊教人求仁,程、朱卻指個不求自得、空洞虛玄底境界。異哉,非愚所敢知也!

  雙峰承二賢之後,而能直領孟子之意,以折群疑,其以正人心、辟邪說於毫釐之差者,功亦烈矣。

  唯知此,則知所放所求之心,仁也;而求放心者,則以此靈明之心而求之也。仁為人心,故即與靈明之心為體;而既放以後,則仁去而靈明之心固存,則以此靈明之心而求吾所性之仁心。以本體言,雖不可竟析之為二心,以效用言,則亦不可概之為一心也。

  而朱子所雲「非以一心求一心,只求底便是已收之心」,亦覺與釋氏「無能、無所」,「最初一念,即證菩提」,「因地果生」之說無以別。識得所求之心與求心之心本同而末異,而後聖賢正大誠實之學不混於異端。愚不敢避粗淺之譏以雷同先儒,亦自附于孟子距楊、墨之旨以俟知者耳。

  二二

  朱子雲:「心如一家主。有此家主,已求放心。然後能灑掃門戶,整頓事務。學問。使放心不收,則何者為學、問、思、辨?」又雲:「存得此心,方可做去。」凡此皆謂求放心為學問之先務,須求放心而後能學問。若非勉齋、雙峰為之發明,則是學問之外別有求放心一段工夫,既與孟子之言顯相矛盾,而直將此昭昭靈靈、能學知問之心為當求之心,學唱曲子,也是此心。則于聖賢之學,其差遠矣。

  只教此知覺之心不昏不雜,此異端之所同。而非但異端也,即俗儒之於記誦詞章,以至一技一術之士,也須要心不昏惰,不雜亂,方能習學。此又不過初入小學一段威儀,一個徑路耳,故小道得以同之,俗儒得以同之,而異端亦得以同之。求其實,則孟子所謂「專心致志」者而已。專心,不為外物所誘。致志,收攝不令昏放。曾聖賢克己復禮、擇善固執之全體大用而止此乎?

  孟子曰「學問之道無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」,猶聖經所謂「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」也。大學者,自有格、致、誠、正、修、齊、治、平之道,而要所以明其明德。君子之學問,有擇善固執、存心致知之道,而要所以求仁。已放者謂之放心,未放者謂之仁而已。不然,即以明明德為大學之道,則此虛靈不昧者從何處而施明?即以求放心為學問之道,則此見聞覺知之心雖旁馳四出,而固不離乎現前,乃更起而求之,不且如釋氏「迷頭」之誚乎?

  朱子之釋此章,大段宗程子之說。程子於此看得超忽,總緣他天資高,功候熟利,便徑向心有其仁而無不仁者一層說起。抑其於釋氏之學,曾未勘核,故一時偶犯其壘而不知。乃孟子之言既為已放其心者而發,故明于學問之塗,而授以求仁之津涘。則雲即心即仁,但無昏放而不容一物者,其不然審矣。

  程子規模直爾廣大,到魁柄處自不如橫渠之正。橫渠早年盡抉佛、老之藏,識破後,更無絲毫粘染,一誠之理,壁立萬仞,故其門人雖或失之近小,而終不失矩矱。程子自得後,卻落入空曠去,一傳而後,遂有淫于佛、老者,皆此等啟之也。此又善學古人者之所當知。

  二三

  「求放心」之心,與「心不若人」之心,須有分別。新安看得囫圇,便沒理會。學者須于同中顯異,方能於異中求同,切忌劈頭便從同處估量去,則直不知擇。所以中庸吃緊說一「擇」字,正人心、道心之所繇辨也。

  既曰「即心即仁」,此從「即心即佛」來。即 「求放心」之心便是不放之心。心但不放,則即此是仁,則何以又雲「心不若人」!不若人而系之心,則彼亦有心而未嘗放失矣。彼心固存,而所存者不善,斯不若人者也。

  如公孫衍、張儀、劉穆之、劉晏一流人,他者知覺運動之心何嘗不玲瓏剔透,一倍精采?只他邪向權謀上去,便是「心不若人」。又如釋氏之徒,至有聞蟻拽蟲屍如人拽大木者,亦有三十年脅不粘席者,亦有一日三喚主人翁者,又豈不精細靈警,絲毫不走作;只他邪向虛寂上去,便是「心不若人」。此正為「即心即仁」之毒所中。若一向醉生夢死,悠悠之徒,則與沈屙惡疾在身,不知惡之以求醫者等,聖賢從無心情與此輩較量。

  夫一指不伸,求治千里之外,此亦須是皮下有血漢。杜子美「平生性僻耽佳句,語不驚人死不休」,司馬相如「誓不乘駟馬高車,不過此橋」,釋氏之徒有斷臂立雪,八十行腳者,乃是不遠秦、楚以求伸一指之人,才可以「心不若人而不知惡」責之。于此分明,方知但言心,未便是至處;而以求放心者,竭心思以求仁,而非收攝精神以求一物不容之心也。

  孟子始終要辟「生之謂性」一種邪說,程子乃以「生之謂性」為未是告子錯處,故其差異如此。雖然,孟子之言至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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