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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子上篇(5)


  一八

  愚嘗謂命日受,性日生,竊疑先儒之有異。今以孟子所言「平旦之氣」思之,乃幸此理之合符也。

  朱子言「夜氣如雨露之潤」。雨露者,天不為山木而有,而山木受之以生者也;則豈不與天之有陰陽、五行,而人受之為健順、五常之性者同哉!在天降之為雨露,在木受之為萌蘖;在天命之為健順之氣,在人受之為仁義之心。而今之雨露,非昨之雨露;則今日平旦之氣,非昨者平旦之氣,亦明矣。到旦晝牿亡後,便將夙昔所受之良心都喪失了。若但伏而不顯,則不得謂之亡。且其複也,非有省察克念之功以尋繹其故,但因物欲稍間,而夜氣之清明不知其所自生。若此者,豈非天之日命而人之日生其性乎?

  乃或曰,氣非性也,夜氣非即仁義之心,乃仁義之所存也,則將疑日生者氣耳,而性則在有生之初。而抑又思之:夫性即理也,理者理乎氣而為氣之理也,是豈於氣之外別有一理以遊行於氣中者乎?夫言夜氣非即良心而為良心之所存,猶言氣非即理,氣以成形而理具也。豈氣居於表以為郛郭,而良心來去以之為宅耶?故朱子說「夜氣不曾耗散,所以養得那良心」,以一「養」字代「存」字。只此天所與人清明之氣,健順故清明。養成而發見到好惡上不乖戾,即是良心,而非氣外別有心生,審矣。

  理便在氣裡面,故易曰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,又曰「形而上者謂之道」。形而上者,不離乎一陰一陽也。故曰「兩儀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八卦定吉凶」。氣自生心,清明之氣自生仁義之心。有所觸,則生可見,即謂之生;無所觸,則生不可見,故謂之存:其實一也。

  天與人以氣,必無無理之氣。陽則健,陰則順也。一陰一陽則道也,錯綜則變化也。天無無理之氣,而人以其才質之善,異於禽獸之但能承其知覺運動之氣,尤異於草木之但能承其生長收藏之氣。是以即在牿亡之餘,能牿亡其已有之良心,而不能牿亡其方受之理氣也。理氣謂有理之氣。

  天之與人者,氣無閑斷,則理亦無閑斷,故命不息而性日生。學者正好于此放失良心不求亦複處,看出天命於穆不已之幾,出王、遊衍,無非昊天成命,相為陟降之時;而君子所為「不遠複,無祗悔」,以日見天心、日凝天命者,亦於此可察矣。

  若雲唯有生之初天一命人以為性,有生以後唯食天之氣而無覆命焉,則良心既放之後,如家世所藏之寶已為盜竊,苟不尋求,終不自獲;乃胡為牿亡之人非有困心衡慮反求故物之功,而但一夜之頃,物欲不接,即此天氣之為生理者,能以存夫仁義之心哉?

  故離理於氣而二之,則以生歸氣而性歸理,因以謂生初有命,既生而命息,初生受性,既生則但受氣而不復受性,其亦膠固而不達於天人之際矣。

  一九

  必須說個仁義之心,方是良心。言良以別於楛,明有不良之心作對。蓋但言心,則不過此靈明物事,必其仁義而後為良也。心之為德,只是虛、未有倚,然可以倚。靈、有所覺,不論善惡皆覺。不昧,能記憶親切,凡記憶親切者必不昧。所以具眾理、未即是理,而能具之。應萬事者,所應得失亦未定。大端只是無惡而能與善相應,然未能必其善也。須養其性以為心之所存,方使仁義之理不失。

  孔子曰「操則存」,言操此仁義之心而仁義存也;「舍則亡」,言舍此仁義之心而仁義亡也;「出入無時」,言仁義之心雖吾性之固有,而不能必其恒在也;「莫知其鄉」,言仁義之心不倚於事,不可執一定體以為之方所也;「其心之謂與」,即言此仁義之心也。

  說此書者,其大病在抹下「仁義」二字,單說個靈明底物事。集注已未免墮在,北溪更添上一段描畫,寫得恍恍惚惚,似水銀珠子樣,算來卻是甚行貨!大概釋氏之說恰是如此。看他七處征心,「不在內,不在外」之語,正北溪所謂「忽在此,忽在彼」也。看他說「如我按指,海印發光,汝但起心,塵勞先起」,正北溪所謂「亡不是無,只是走作逐物去」也。

  範家女子只撩亂記得幾句禪語,便胡言道「孟子誤矣,心豈有出入」,伊川從而稱之,不亦過乎!者昭昭靈靈,才收著即在眼前底,正釋氏所謂「常住真心」。此是邪說誣民、充塞仁義第一緊要真贓。果如彼說,則孔子之言句句可破,不但如範氏妖鬟所雲也。

  此靈明活動者,如荷葉上露水相似,直是操不得底,愈操而愈不存矣。此靈明活動者亦如影之隨形,不但不亡,而亦何容舍?開眼見明,閉眼見暗,未有能舍之者也。亦直不可說他「莫知其鄉」,「喚醒主人翁」,則端的「在家裡坐,行住坐臥不離者個」也。嗚呼,誰謂孔子之言而如斯其背謬耶!

  總緣撇下「仁義」二字說心,便惹得許多無父無君之教涎沫來胡哄。聖賢之言,修辭立誠,不合弄此虛脾。聖賢之學,反身而誠,養其性以存其心,不將此圓陀陀、光閃閃的物事作本命元辰看得隆重。朱子自有「良心存亡只在眇忽之閑,舍便失去,操之勿放,放猶廢也,非逸也。則良心常存」一段語錄,千真萬當,為聖學宗旨。其他畫出來活鬼相似一流虛脾語,刪之無疑。

  二十

  謂「欲生惡死是人心,唯義所在是道心」,則區別分明。乃朱子尤必雲「權輕重,卻又是義」,義在舍死取生,則即以生為義矣。

  人心者,唯危者也,可以為義,可以為不義,而俟取捨者也。故欲生惡死之心,人心也。慶源鹵莽不察,竟將得生避患作人欲說。則是遏人欲于不行者,必患不避而生不可得,以日求死而後可哉?孟子以魚與熊掌配生與義,魚雖不如熊掌之美,然豈有毒殺人而為人所不可嗜耶?若夫人欲,則烏喙之毒而色惡、臭惡之不可入口者矣。

  孟子于此,原以言人之本心純乎天理。本心即道心。即在人所當欲之生、當惡之死,亦且辨之明而無所苟;而況其為非所當欲、非所當惡者,如「宮室之美」等。曾何足以亂之哉!若論在所當得,則雖宮室、妻妾、窮乏得我,且未是人欲橫行處,而況欲生惡死之情!唯不辨禮義而受萬鐘,斯則天理亡而人欲孤行者。

  聖賢于此只論禮義,不論利害,故朱子雲「臨時比並,又卻只是擇利害處去」。若不于義理上審個孰為當欲,孰為當惡,孰為且不當用其欲惡,而但以於身之緩急為取捨,則世固有無心于宮室、妻妾之閑,安其粗陋,所識窮乏者吝一粟之施,雖怨不恤,而走死權勢,坐守金粟者。以不辨禮義而快其所欲受,其可謂之知所取捨乎?

  飲食之人,人皆賤之。飲食之於人,其視宮室、妻妾、窮乏得我也,緩急利害,相去遠矣,詎可以飲食之人賢于富貴之人耶?是知宮室、妻妾、窮乏得我,以至得生避患,唯不知審,則可以為遏抑天理之具,而成乎人欲。固不可以欲生惡死即為人欲之私,而亦不當以宮室、妻妾、窮乏得我,與生之可欲、死之可惡,從利害分緩急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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