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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子上篇(3)


  八

  潛室以「權度」言「義內」,亦未嘗知義也。若專在權度上見義,則權度者因物之有長短輕重而立,豈非外乎!公都子曰「冬日則飲湯,夏日則飲水」,此豈待權度而後審者哉!蓋唯有事於集義者,方知義內;若非其人,則但見義繇物設,如權度之因物而立,因物者固不繇內矣。有物則權度用,無物則無用權度處。兩物相衡則須權度,一物獨用則不須權度。然則弟未為屍之時,不與叔父爭敬,而專伸其敬于叔父,便無義乎?只是一敬,則無長短輕重。

  學者須于叔父未當前、弟未為屍之時,看取敬叔父、敬屍之心何在,方知義之在內。庸人無集義之功而不知義,則一向將外物之至,感心以生權度而不得不授之權度者以為義。如貧人本無金穀,必借貸始有,遂以借貸而得謂之富,而不知能治生者之固有其金穀也。

  「冬日則飲湯,夏日則飲水」,不因於外,人盡知之。故公都子言君子之知義在內者,猶汝之知飲湯飲水,不待權度而自不至於顛倒也。固有義而固知之,則義之在吾心內者,總非外物之可比擬。權度,人為之外物也。故曰:「告子未嘗知義。」彼直不知何者為義,非但誤其外、內之界而已。如說權度為義,便不知義。

  孟子至此,亦難與顯言,非有吝而不言也。喜怒哀樂未發之時,有所性之德存焉,此豈可與不知者名言之哉!不得已而以弟為屍言之,則以人之愛敬或因情因感,因名因事,而相匿以愛,相畏以敬,非愛敬也。非愛敬,則安知愛敬之在內!唯至於宗廟之中,視無可見,聽無可聞,總無長短輕重之形,容吾權度,而神之不可射者,以其昭明、焄蒿、悽愴之氣此正金氣也,秋氣也,義氣也。相為類動,而所自生之敬不倚聲色而發於中,如夏氣之感而嗜水,冬氣之感而嗜湯。於此思之,敬之繇內發而不緣物以立者,固可見矣。而人所以敬叔父者以天動天,亦如是而已矣。是中節者雖因於物,而所發者根於性也。

  彼昏不知,而猶以敬屍之敬為外物之輕重長短以移用其權度,則是為孟季子者終身未嘗有一念之真敬,其謂之外也,則奚怪哉!夫苟無一念之合於敬,而億權度以為義,則雖以飲湯飲水喻之,彼且曰:飲湯飲水,不待權度而喻者也,故內也;敬叔父敬弟,待權度而審者也,故外也。嗚呼,亦不可瘳已!

  九

  權之度音徒雒切。陳氏所雲「權度」,乃如字。之,須吾心有用權度者在,固亦非外。然權度生於心,而人心之輕輕、重重、長長、短短者,但假權度以熟,而不因權度以生也。聖人到精義入神處,也須有觀物之智,取於物為則。權度近智,與義無與。然謂輕重長短茫無定則於吾心,因以權稱之、以度量之而義以出,則與於外義之甚者矣。

  當初者權度是何處來底?不成是天地閑生成一丈尺、一稱錘,能號於物曰我可以稱物之輕重、量物之長短哉?人心之則,假於物以為正,先王制之,而使愚不肖相承用之,是以有權度。權度者,數也,理也;而為此合理之數者,人心之義也。故朱子謂「義如利斧劈物」,則為權度之所自出,而非權度明矣。

  今世裡胥、牙儈之流,有全靠算子算金穀、地畝者,算子猶權度。為他心中本無了了之數,只仗學得來猾熟,算來也不差。乃一奪其算子,則一無所知。且方其用算子時,數之乘除多寡所以然之理,固懵然不省,一數已知,而複授一數,則須從頭另起,而先所用者全無用處。此豈非其心無權度之故!而敬叔父、敬弟之真敬,其如此之倚仗成法,茫然無得於心,旦變夕移,斷續而不相接也乎?潛室未之思爾。

  十

  若說弟重則敬弟、叔父重則敬叔父為權度,此是料量物理,智之用也,且非智之體。不與敬之本體相應。若說權度者物之所取平者也,吾心之至平者謂之權度,則夫平者固無實體,特因無不平而謂之平耳。此但私欲不行邊事,未到天理處。以平為義,則義亦有名而無實矣。義者以配四德之利、四時之秋,豈但平而已哉!

  吾固有之氣,載此剛大之理,如利斧相似,嚴肅武毅,遇著難分別處,一直利用,更無荏苒,此方是義之實體。故以敬以方,以宜以制,而不倚於物。豈但料量以虛公,若衡鑒之無心,而因用以見功者乎!

  一一

  孟子不曾將情、才與性一例,竟直說個「善」字,本文自明。曰「[情]可以為善」,即或人「性可以為善」之說也;曰「若夫為不善,非才之罪」,即告子「性無不善」之說也。彼二說者只說得情、才,便將情、才作性,故孟子特地與他分明破出,言性以行於情、才之中,而非情、才之即性也。

  孟子言「情可以為善」,而不言「可以為不善」,言「不善非才之罪」,而不言「善非才之功」,此因性一直順下,從好處說。則其可以為不善者,既非斯人所必有之情,固但見其可以為善,而不見其可以為不善。若夫為善雖非才之功,而性克為主,才自輔之,性與才合能而成其績,亦不須加以分別,專歸功於性而擯才也。此是大端看得渾淪處,說一邊便是,不似彼欲破性善之旨,須在不好處指擿也。然言「可以為善」,則可以為不善者自存;言「不善非才之罪」,則為善非其功也亦可見矣。

  孟子言「惻隱之心,仁也」云云,明是說性,不是說情。仁義禮智,性之四德也。雖其發也近於情以見端,然性是徹始徹終與生俱有者,不成到情上便沒有性!性感於物而動,則緣於情而為四端;雖緣于情,其實止是性。如人自布衣而卿相,以位殊而作用殊,而不可謂一為卿相,則已非布衣之故吾也。又如生理之於花果,為花亦此,為果亦此,花成為果而生理均也;非性如花而情如果,至已為果,則但為果而更非花也。

  孟子竟說此四者是仁義禮智,既為仁義禮智矣,則即此而善矣。即此而善,則不得曰 「可以為善」。惻隱即仁,豈惻隱之可以為仁乎?有擴充,無造作。若雲惻隱可以為仁,則是惻隱內而仁外矣。若夫情,則特可以為善者爾。可以為善者,非即善也,若杞柳之可以為杯棬,非杞柳之即為杯棬也。性不可戕賊,而情待裁削也。前以湍水喻情,此以杞柳喻情。蓋告子杞柳、湍水二喻,意元互見。故以知惻隱、羞惡、恭敬、是非之心,性也,而非情也。夫情,則喜、怒、哀、樂、愛、惡、欲是已。

  慶源說「喜怒哀樂未發,何嘗不善,發而中節,亦何往而不善」,語極有疵。喜怒哀樂未發,則更了無端倪,亦何善之有哉!中節而後善,則不中節者固不善矣,其善者則節也,而非喜怒哀樂也。學者須識得此心有個節在,不因喜怒哀樂而始有,則性、情之分迥然矣。若昏然不察,直將惻隱、羞惡、恭敬、是非與喜怒哀樂作一個看,此處不分明,更有甚性來!

  孟子言情,只是說喜怒哀樂,不是說四端。今試體驗而細分之。乍見孺子入井之心,屬之哀乎,亦僅屬之愛乎?非有愛故。無欲穿窬之心,屬之怒乎,亦僅屬之惡乎?即穿窬者,亦有所惡。若恭敬、是非之心,其不與七情相互混者,尤明矣。學者切忌將惻隱之心屬之於愛,則與告子將愛弟之心與食色同為性一例,在兒女之情上言仁。「漢以來儒者不識『仁』字」,只在此處差謬。惻隱是仁,愛只是愛,情自情,性自性也。

  情元是變合之幾,性只是一陰一陽之實。情之始有者,則甘食悅色;到後來蕃變流轉,則有喜怒哀樂愛惡欲之種種者。性自行於情之中,而非性之生情,亦非性之感物而動則化而為情也。

  情便是人心,性便是道心。道心微而不易見,人之不以人心為吾俱生之本者鮮矣。故普天下人只識得個情,不識得性,卻於情上用工夫,則愈為之而愈妄。性有自質,情無自質,故釋氏以「蕉心倚蘆」喻之;無自質則無恒體,故莊周以「藏山」言之。無質無恒,則亦可雲無性矣。甚矣,其逐妄而益狂也!

  孟子曰:「若夫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」不善非才罪,罪將安歸耶?集注雲「乃物欲陷溺而然」,而物之可欲者,亦天地之產也。不責之當人,而以咎天地自然之產,是猶舍盜罪而以罪主人之多藏矣。毛嬙、西施,魚見之而深藏,鳥見之而高飛,如何陷溺魚鳥不得?牛甘細草,豕嗜糟糠,細草、糟糠如何陷溺人不得?然則才不任罪,性尤不任罪,物欲亦不任罪。其能使為不善者,罪不在情而何在哉!

  朱子曰「非才如此,乃自家使得才如此」,「自家」二字,尤開無窮之弊。除卻天所命我而我受之為性者,更何物得謂之自家也?情固是自家底情,然竟名之曰「自家」,則必不可。蓋吾心之動幾,與物相取,物欲之足相引者,與吾之動幾交,而情以生。然則情者,不純在外,不純在內,或往或來,一來一往,吾之動幾與天地之動幾相合而成者也。釋氏之所謂心者,正指此也。

  唯其為然,則非吾之固有,而謂之「鑠」。金不自鑠,火亦不自鑠,金火相構而鑠生焉。鑠之善,則善矣,助性以成及物之幾,而可以為善者其功矣。鑠之不善,則不善矣,率才以趨溺物之為,而可以為不善者其罪矣。故曰「或相倍蓰而無算者,不能盡其才者也」,而不可雲「不能盡其情」。若盡其情,則喜怒哀樂愛惡欲之熾然充塞也,其害又安可言哉!

  才之所可盡者,盡之於性也。能盡其才者,情之正也;不能盡其才者,受命於情而之於蕩也。惟情可以盡才,故耳之所聽,目之所視,口之所言,體之所動,情苟正而皆可使複於禮。亦惟情能屈其才而不使盡,則耳目之官本無不聰、不明、耽淫聲、嗜美色之咎,而情移於彼,則才以舍所應效而奔命焉。

  蓋惻隱、羞惡、恭敬、是非之心,其體微而其力亦微,故必乘之於喜怒哀樂以導其所發,然後能鼓舞其才以成大用。喜怒哀樂之情雖無自質,而其幾甚速亦甚盛。故非性授以節,則才本形而下之器,蠢不敵靈,靜不勝動,且聽命于情以為作為輟,為攻為取,而大爽乎其受型於性之良能。

  告子之流既不足以見吾心固有之性,而但見夫情之乘權以役用夫才,億為此身之主,遂以性之名加之於情。釋孟子者又不察於性之與情有質無質、有恆無恒、有節無節之異,乃以言性善者言情善。夫情苟善,而人之有不善者又何從而生?乃以歸之於物欲,則亦老氏「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」之緒談。抑以歸之於氣,則誣一陰一陽之道以為不善之具,是將賤二殊,厭五實,其不流於釋氏「海漚」、「陽焰」之說者幾何哉!

  愚於此盡破先儒之說,不賤氣以孤性,而使性托於虛;不寵情以配性,而使性失其節。竊自意可不倍于聖賢,雖或加以好異之罪,不敢辭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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