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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子上篇(1)


  一

  告子說「性猶杞柳」,「猶湍水」,只說個「猶」字便差。人之有性,卻將一物比似不得,他生要捉摸推測,說教似此似彼,總緣他不曾見得性是個甚麼;若能知性,則更無可比擬者。

  孟子斬截說個「善」,是推究根原語。善且是繼之者,若論性,只喚做性便足也。性裡面自有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之五常,與天之元、亨、利、貞同體,不與惡作對。故說善,且不如說誠。唯其誠,是以善;誠於天,是以善於人。惟其善,斯以有其誠。天善之,故人能誠之。所有者誠也,有所有者善也。則孟子言善,且以可見者言之。可見者,可以盡性之定體,而未能即以顯性之本體。夫然,其得以萬物之形器動作為變化所偶有者取喻之乎?先儒窮治告子之失,不曾至此,非所謂片言折獄也。

  二

  朱子謂告子只是認氣為性,其實告子但知氣之用,未知氣之體,並不曾識得氣也。告子說「勿求於氣」,使其能識氣之體,則豈可雲「勿求」哉!若以告子所認為性之氣乃氣質之氣,則荀悅、王充「三品」之言是已。告子且以凡生皆同,猶凡白皆白者為性,中間並不分一人、禽等級,而又何有於氣質之差也!

  理即是氣之理,氣當得如此便是理,理不先而氣不後。理善則氣無不善;氣之不善,理之未善也。如牛犬類。人之性只是理之善,是以氣之善;天之道惟其氣之善,是以理之善。「易有太極,是生兩儀」,兩儀,氣也,唯其善,是以可儀也。所以幹之六陽,坤之六陰,皆備元、亨、利、貞之四德。和氣為元,通氣為亨,化氣為利,成氣為貞,在天之氣無不善。天以二氣成五行,人以二殊成五性。溫氣為仁,肅氣為義,昌氣為禮,晶氣為智,人之氣亦無不善矣。

  理只是以象二儀之妙,氣方是二儀之實。健者,氣之健也;順者,氣之順也。天人之蘊,一氣而已。從乎氣之善而謂之理,氣外更無虛托孤立之理也。

  乃既以氣而有所生,而專氣不能致功,固必因乎陰之變、陽之合矣。有變有合,而不能皆善。其善者則人也;其不善者則犬牛也,又推而有不能自為杯棬之杞柳,可使過顙、在山之水也。天行於不容已,故不能有擇必善而無禽獸之與草木,杞柳等。然非陰陽之過,而變合之差。是在天之氣,其本無不善明矣。

  天不能無生,生則必因於變合,變合而不善者或成。其在人也,性不能無動,動則必效於情才,情才而無必善之勢矣。在天為陰陽者,在人為仁義,皆二氣之實也。在天之氣以變合生,在人之氣於情才用,皆二氣之動也。此「動」字不對 「靜」字言。動、靜皆動也。繇動之靜,亦動也。

  告子既全不知性,亦不知氣之實體,而但據氣之動者以為性。動之有同異者,則情是已;動之於攻取者,則才是已。若夫無有同異、未嘗攻取之時,而有氣之體焉,有氣之理焉,即性。則告子未嘗知也。

  故曰「性猶杞柳也」,則但言才而已。又曰「性猶湍水也」,則但言情而已。又曰「生之謂性」,知覺者同異之情、運動者攻取之才而已矣。又曰「食色性也」,甘食悅色亦情而已矣。其曰「仁,內也」,則固以愛之情為內也;愛者七情之一,與喜怒哀樂而同發者也。

  孟子曰:「乃若其情,則可以為善矣。」可以為善,則可以為不善矣,「猶湍水」者此也;「若夫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」為不善非才之罪,則為善非才之功矣,「猶杞柳」者此也。杞柳之為杯棬,人為之,非才之功。即以為不善之器,亦人為之,非才之罪。

  若夫人之實有其理以調劑夫氣而效其陰陽之正者,則固有仁義禮智之德存於中,而為惻隱、羞惡、恭敬、是非之心所從出,此則氣之實體,秉理以居,以流行於情而利導之於正者也。若夫天之以有則者位置夫有物,使氣之變不失正,合不失序,如耳聽目視,一時合用而自不紊。以顯陰陽固有之撰者,此則氣之良能,以範圍其才於不過者也。理以紀乎善者也,氣則有其善者也,氣是善體。情以應夫善者也,才則成乎善者也。故合形而上、形而下而無不善。

  乃應夫善,則固無適音「的」應也;成乎善,則有待于成也。無適應,則不必於善;湍水之喻。有待于成,則非固然其成;杞柳之喻。是故不可竟予情才以無有不善之名。若夫有其善,固無其不善,所有者善,則即此為善,氣所以與兩閑相彌綸,人道相終始,唯此為誠,唯此為不貳,而何杞柳、湍水之能喻哉!故曰「誠者天之道」,「立天之道,曰陰與陽」而已;二氣。「誠之者人之道」,「立人之道,曰仁與義」而已。仁生氣,義成氣。又安得尊性以為善,而謂氣之有不善哉!

  人有其氣,斯有其性;犬牛既有其氣,亦有其性。人之凝氣也善,故其成性也善;犬牛之凝氣也不善,故其成性也不善。氣充滿於天地之閑,即仁義充滿於天地之閑;充滿待用,而為變為合,因于造物之無心,故犬牛之性不善,無傷于天道之誠。在犬牛則不善,在造化之有犬牛則非不善。氣充滿於有生之後,則健順充滿於形色之中;而變合無恒,以流乎情而效乎才者亦無恒也,故情之可以為不善,才之有善有不善,無傷於人道之善。

  苟其識夫在天之氣,唯陰唯陽,而無潛無亢,則合二殊、五實而無非太極。氣皆有理。苟其識夫在人之氣,唯陰陽為仁義,而無同異無攻取,則以配義與道而塞乎兩閑。因氣為理。故心、氣交養,斯孟子以體天地之誠而存太極之實。若貴性賤氣,以歸不善於氣,則亦樂用其虛而棄其實,其弊亦將與告子等。夫告子之不知性也,則亦不知氣而已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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