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夫之 > 讀四書大全說 | 上頁 下頁
萬章下篇


  一

  集注「無不可事之君,無不可使之民」,是伊尹胸中至大至剛語,然須于此看出伊尹偏處。其雲至大至剛者,言氣足以舉之也,須與孔子「天下有道,丘不與易」自有分別。伊尹但在自家志力學術上見得恁地有餘,謂己有此格君救民之道,更不論他精粗軟硬,無往不成。若孔子則直與天地生物一般,須如此生生長長,收收成成,不徒恃在己者有此可化可育、可亭可毒之用。「君子之仕也,行其義也」,說得極平易,卻廣大高明,無可涯際在。孟子曰「萬物皆備於我矣,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」,是學孔子處,不徒以己有兼善天下之才為本領也。

  二

  孟子於「聖」上更加一「智」字,已顯示聖功、聖學更不容但在資稟上說。若說資稟,則人皆可以為堯、舜,而況三子之於孔子!使孔子而天縱以智,為三子之所必不逮,則孟子之願學,又從何處描摹耶?

  子曰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學」,不可認作托言以誘學者。使然,則夫子此語早已不忠不信矣。學者于此處若信聖人不過,則直是自棄者,不足與言。

  夫射者之有巧力,力固可練,巧固可習,皆不全繇資稟;而巧之視力,其藉於學而不因於生也為尤甚。總緣用功處難,學之不易得,庸人偷惰,便以歸之氣稟爾。

  朱子言「顏子所進未可量」,又雲「緣他合下[少]致知工夫,看得有偏」云云,深得孟子之旨。即如伊尹在畎畝之中樂堯、舜之道,便且就堯、舜之澤生民上著意;及雲「使先知覺後知,使先覺覺後覺」,也只在以其知覺覺天下上看得仁義之用,則亦似未嘗向靜存動察中體備著位天地、育萬物大合煞處分明至極也。則使三子者以孔子之下學上達者為作聖之功,亦何資稟之可限乎?

  三子之得為聖,是他人欲淨盡,天理流行,故造其極而無所雜。乃其以人欲之淨行天理之所流,則雖恁瑩澈條達,而一從乎天理流行之順直者一逕驀直做去,則固于天理之大無外而小無閑者,不能以廣大精微之性學凝之。蓋人欲之淨,天資之為功半於人事,而要不可謂無人力。若天理之廣大精微,皆備而鹹宜,則固無天資之可恃,而全資之人事矣。

  孔子「吾十有五」一章,自說得工夫何等縝密!雖在知命以還,從容中道之妙,非期待刻畫以為功,而其存養以洗心退藏者,要豈一聽之自然乎?故孟子言「聖、智之事」兩「事」字,恰緊與「必有事焉」之意同。此或未察,乃雲「為學者言之」,則聖人之聖智既絕乎人事矣,學者乃以「事」學之,豈非擬登天而以梯耶?

  夫射者之習為巧也,固有內正外直、審幾發慮之功,學者之所必習,亦羿之所必習也。故人可使學為羿,而豈羿之巧自性生,為人事所必不至者哉!唯釋氏為怪誕亡實之論以欺人,故裝點就「未離母胎已證菩提」、「墮地七步唯吾獨尊」一派淫邪之說。聖人之道,人道也,君子之學,聖學也,亦安有此耶!故知歸三子之偏於氣稟,蓋朱門諸子誣其師之印可,而非朱子之雲然。

  三

  東陽雲「此章『聖』字與『大而化之』之聖不同」,非也。如伯夷求仁得仁而無怨,伊尹處畎畝樂堯、舜之道,幡然一改而伐夏救民,此豈更有未化者哉!「大而化」之化,與中庸之言「變則化」者,固有在己、在物之分。然於己未化,則必不能化物,而不能化物者,亦即己之未化也。如夷、惠之流風,興起百世之下,伊尹格正太甲,俾其處仁遷義,則既於物而見其化矣,是豈其居之為德者猶有所絓礙,而不能達於變通者乎?

  孟子曰「伯夷隘」,隘似與化相反,故東陽疑之,而其實不然。大同中之條理有其化,一致中之條理亦有其化也。人欲淨而天理行,則化自順。伯夷之隘,固不與鮑焦、申徒狄一流私意用事、悁戾疾物者等,故鮑焦、申徒狄滿腹是怨,而伯夷不然。求仁而得仁,固已優遊厭飫于天理之中,無往而不順矣。伯夷之隘,隘亦化,故曰「聖之清」。伯夷之化,化於隘中,則雖聖而亦隘也。

  孟子之答浩生不害,於聖上又加神之一位,蓋以三子為聖,而孔子為神。曰「聖之時」,時則天,天一神矣。易曰「化不可知」,化自有可知者,有不可知者。如春之必溫,秋之必涼,木之必落,草之必榮,化之可知者也,三子所得與之化也;物之品物流形者而以各正性命,各正性命者而以保合太和,元亨利貞用於至微而體於至顯,春夏秋冬有其定位而無其專氣,化之不可知者也,孔子之所獨也。孔子之異於三子,不于其廣大高明之性,而於其中庸精微之德,故以射之巧譬之。不能化則無以行遠,猶射者之不能至。如鮑焦、申徒狄之清,鄧禹、陶侃之任,東方朔、阮籍之和,行將去便與道相齟齬。三子卻一直順行去,更無蹭蹬差池,是可謂「大而化之」矣。

  不知者乃謂孔子能化而三子不能,直將「化」之一字看得玄妙無定體。唯孟子知聖之深,則直在洗心藏密處揀出極深研幾之妙。蓋化之粗者,便奇特亦自易知,日月之廣照、江海之汪洋是也;化之精者,即此易知處便不可知,水之瀾、日月之容光必照[是]也。兩者俱化,而可知、不可知分焉。不可知者,藏之密也,日新而富有者也。何嘗有超陵變幻,為出於三子所化之外別有作用也哉!

  化則聖也,不可知則聖之時也。化則力之至也,不可知則巧之審中於無形者也。以此辨之,則以言三子之德也不誣,而學孔子也亦有其津涘矣。

  四

  「不可知」只是不易見,非見之而不可識也。人之所不易見者,唯至精至密者而已。雖雲不可知,卻是一定在,如巧者之於正鵠然。天之有四時,其化可見,其為化者不可見。若人所為,便大綱露出本領來,分派下做作用,賞則喜之形,罰則怒之形,盡他奇特,都有跡在。如伯夷之清,其始如是,則終莫不如是,可以掐著搦著算定,總為他在粗枝大葉上布規模,立軌則。若天之有時,綿綿密密,而所以為寒暑生殺者,總在視不見、聽不聞之中。孔子之不顯其德以為載於無聲無臭者,下學而上達,知之者唯天。人在作用上著心目,則更無親切處也。乃其所以示人,則又無所隱,而若未有知者。然非使人見之而不能測識之,如異端之所謂神通者比。此以中庸「小德川流」「大德敦化」求之,則庶幾不差。學者未到孟子知聖地位,且就博文約禮上討線索,煞定仕、止、久、速看他功用,鮮不迷矣。

  五

  程子以孔子為乘田則為,為司寇則為,孟子必欲得賓師之位,定孔、孟差等。如此說道理,是將孔子竟作釋氏「一乘圓教」「四無礙」看。聖人精義入神,特人不易知爾,豈有於此亦可,於彼亦可,大小方圓,和光同塵之道哉!

  孟子曰「孔子聖之時」,與易「六位時成」之義同,豈如世俗之所謂合時者耶!春夏秋冬固無一定之寒暑溫涼,而方其春則更不帶些秋氣,方其夏則了了與冬懸隔,其不定者皆一定者也。聖賢有必同之心理,斯有可同之道法,其不同者時位而已。一部周易,許多變易處,只在時位上分別;到正中、正當以亨吉而無咎,則同也。故孟子以論世為尚友之要道。

  孔子之先,自華督之難奔魯而仕于魯,到鄹大夫時,亦為魯之世臣矣。春秋時,世祿之法未壞,而士之子必為士,而仕者非有大故,必于其宗國。則孔子既嗣鄹大夫之祿,自不得不仕。乘田、委吏,為職雖小,而亦筮仕者初登仕版所必循之階,豈可以我有聖德而操一不屑之心乎!古者五十始爵,乃命為大夫,周禮固在,不容越也。孔子之為此,自在蚤歲,義之宜,道之正,而豈故為委屈耶!

  孟子雖魯之公族,而失其祿位,降在氓黎者已久。魯繆、平之世,三家不復執魯政,疑悼公、元公盡去三桓,不復列其子孫於在廷矣。孟子于宗國無可仕之階,逮遊道既通,則已在五十受爵之年,固不容自乞卑官,以枉道辱己。且齊、梁之君卑禮厚幣聘之以來,若更自請散秩以受微祿,不承權輿而甘為折節,愈不可矣。

  抑樂正子固雲「前以士,後以大夫」,則孟子曾為士矣,未嘗必得賓師而後仕也。孟子既以抱關擊柝為祿仕之宜,則其不必賓師之位者可見。孔子道不行于魯,不脫冕而行,則其處司寇者,與處乘田、委吏之去就,固不同矣。

  聖人居上不驕,在下不憂,方必至方,圓必至圓,當方而方則必不圓,當圓而圓則必不方,故曰「規矩方圓之至,聖人人倫之至」也,而豈有方圓無不可之理哉!學者之大忌,在推高聖人,以為神化不測,而反失其精義入神、合規應矩之大經,則且流於俗學,入於異端,而成乎無忌憚之小人矣。

  六

  朱子譏賈誼失進言之序,斟酌事理,允為定論。從來評賈生之得失者,未能及也。

  古者大臣坐而論道,以至庶人、工、瞽,咸可進言。然庶人、工、瞽之所言者,必非百官之所言;小臣之所言者,必非大臣之所言也。唯大臣所論者道,則朝廷之建立因革,一切制治保邦,文章度數,須通盤徹底,料理一成局而陳之,以授百工之作行。若居言職者,則必有愆而後繩,有繆而後糾,方無愆繆,且不可立意思,逞議論,徒增聚訟。有官守者,則在兵言兵,在農言農,在禮言禮,以專治其事則利害親而言之無妄也。至於庶人、工、瞽之諫,則又必國家顯著之事理,介於得失安危之大,在廷者蒙蔽不以上聞,而後可陳其一得以待采焉。

  今誼所言者,外制匈奴,內削侯王,上求主德,下正民俗,以洎乎禮樂制度,正朔服色,為天子所操三重之權者巨細畢舉,盡取漢家之天下,畫一成局,而欲竟授之有司,遵而行之。此大臣所從容坐論于燕閑之道,而誼以疏遠小生,輒以紙窗竹屋之所揣摩者握朝野中外以唯其所指使。則是以天下為佹得佹失,試少年議論文章之物,而可哉!

  故知位卑言高,急於自炫之罪,不可以加之朱雲、郇謨、鄭俠、陳東直言敢諫之士,而唯誼允當之。而孟子之旨,本以為為貧而仕者留一優遊進退之局,以盡其素位之道,非概以出位而言責小臣,而歸言責于大臣,義自著明,無容惑也。

  七

  不敢見,禮也;不可召,義也。一章之中,縱說橫說,乃於「義禮」二字,條理則自分明。如雲「且」,雲「何敢」,雲「奚可」,雲「豈敢」,雲「況乎」,直恁清出。

  禮有常經,義繇事制。唯合夫義之宜者,則雖禮之所無,而禮自可以義起。如君欲有謀則就之,堯與舜迭為賓主,一合於尊賢之義,則當其行之,不患乎禮之不中于節文,而不必引君尊臣卑之禮以守其不敢矣。若禮所本有,則義即不宜,而一以禮之經為宜。如孔子非魯君之所可召,而召必赴焉,則禮有其常,為禮屈而非為勢屈,於義固宜,抑不必據不可召之義以自亢矣。

  禮義相為錯綜以成經緯,固有合一之理。乃聖賢審物度己,則必既求之禮,又求之義,雖求之義,亦必求之禮,無不可者,而後決然以行其志。此孟子所以不陷於一偏,其以養君子之剛大者,即以定人道之高卑。乃知「王前」、「士前」、「貧賤驕人」之說,苟自矜厲以虧典禮。而躡屩王門者,既以自辱其身,而犯上幹主,其越禮逾分,亦已甚矣。注、錄未悉。

  八

  易位之事,後世所以不可行者,非孟子之言不可通於來今也。霍光行之,畢竟是胡亂。蓋封建之天下自與郡縣異,到秦、漢以後,天下事大段改易,如此詫異事更不可倚古人行跡莽撞。

  且孟子所言,要為諸侯言爾。諸侯危社稷,則貴戚變置之,抑必上告天子,下告方伯,旁告四鄰,可以相信相從,而貴戚之卿雖首發策,亦無嫌於犯上。若夫天子之不可易者,非徒三仁不能行之於紂,三代之末主之失道者多矣,從未有為此舉動者。蓋天子之于臣,純乎臣者也;古者諸侯之卿命于天子,則不純乎臣者也。亦幾與今之首領同。不純乎臣,而上又有天子可以請命,則雖貴戚之卿易之,而實天子易之矣。若四海一帝,九州一王,君雖不君,誰敢制命自己,而徼幸以成非常之事哉!「委任權力」,亦何足恃,而可以為三仁之所不敢為乎?此霍光之所以不學無術而釀山、禹之逆,司馬昭、桓溫所以為梟獍之魁而不可逭也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