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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婁下篇(5)


  二十

  集注釋「鑿」字,上加一「穿」字,朱子沿俗語而失者也。「穿鑿」出淮南子,上音 「串」,下音才到切。穿,筍也;鑿,孔也。穿鑿者,謂以方穿[筍]入圓鑿,不相受也。於此處不切。

  此「鑿」字自如字讀,如鑿石鑿渠之鑿。本無罅徑,強用力以求通,如人性本無惡,卻強說惡,就桀、紂之喪失其性者鑿之成理,名之曰性,以曲成其說而使之通,則唯非已然之跡,而其不順利也久矣。若禹之疏瀹決排,則俱在故有底水道上施功,終不似夫差、煬帝、李垂、賈魯強于高原、平地上鑿一河以挽水使入。只此字喻極切,加「穿」字,則失之矣。

  二一

  「已然之跡」,謂可見之征也。潛室雲「善惡皆已然之跡」一句,足折群疑。乃均此已然之跡,而或利或不利,此正在當身體會。若但據跡以為征,則雖有其故,而不利者多矣。故天下之言性者,雲「有善有不善」,則有堯、舜、微、比、瞽瞍、象、紂以為之故;雲 「可以為善,可以為不善」,則有文、武、幽、厲以為之故。蓋鑿以言性,而性若實然,則鑿以言故,而故亦有其可征者矣。唯反而求之以自得之,則利不利以別,此陳跡不足盡恃,而唯心理之安者為有本也。

  性藏于心,安於心者為性之真,猶夫曆因於度數,順於度數者為曆之合。仁山不知此,乃謂苟求已往日至之數,則將來者可坐而定,則是但有故而即可定,不論其利不利矣。充其說,則桀、紂亦已往之征也,其亦可定性之惡矣!

  「千歲之日至」一句,自兼已往、將來說。曆家亦無板局,故無可執之陳跡而務求之。求者,求其利也。如歲差之法,雖始於何承天、虞劆,乃杜預所推春秋長曆,往往與後人置歲差之曆合轍,想古法固有進退增減。唯如劉歆三統,執定一十九、八十一,遷就以使必合,則拘於故而不問其利不利,強鑿之以求通也。

  古今曆法,唯郭守敬為得理,用天而不用人,晷景長極便是冬至,短極便是夏至,曆元在數十年之內,周天定於萬分,因其自然之利,而盡撤黃鐘、大衍之死法,方與孟子言性就當人之心四端上求故一理。若旁引陳跡,不必其固然;而執以為固然,未有能利者也。仁山之論曆,王安石之回河,荀、楊之言性,皆守故而不問其利,鑿而已矣。

  二二

  「禹、稷、顏子」一章,只集注說得好,諸小注皆過高而無實。和靖竟以「時」許三賢,亦非愚所敢知。章內說禹、稷處詳,說顏子處略,則疑顏子之但安貧不仕,便是時措合宜。慶源只就出處上說無偏無倚,無過、不及,忒把聖賢「致中和」之全體、大用說得容易。

  南軒謂此即是聖賢之異于楊、墨。夫楊氏之失,雖同室鬥而不救,墨氏之病,雖鄉鄰而必披髮纓冠以救之,固也。乃即楊之為己,豈其足以與于顏子之樂?墨之兼愛,豈其合于禹、稷之心?則聖賢之異于彼者,不但一或出、或處而盡之,實有其學術、德業之不同,本異而末亦殊也。

  若以顏子不仕亂世而即合乎無偏、無倚,無過、無不及之時中,則與禹、稷同立于唐、虞之廷,若嶽、牧、百工以下,汔[訖]乎共、歡,及夫危亂之世,嫉俗自貴而不仕,若沮、溺、丈人以洎乎莊周、列禦寇、顏蠋、陳仲子之流,而皆時中矣。

  集注「各盡其道」及「退則修己」八字,是扼要語。且不須抬高論到大本、達道、一貫、時中去。而「顏子不改其樂」,唯此一樂是與禹、稷同道底真血脈,不可以「曄曄紫芝,可以忘饑」,「眾鳥欣有托,吾亦愛吾廬」者當之。若但瀟瀟灑灑,全性命於亂世,正使有為,只做得管仲、樂毅已足,何曾得見禹、稷項背來!

  此須兼以論語集注中「所樂何事」求之。孟子於「萬物皆備」、「反身而誠」處,見得此道流動充滿,外不以世移,內不以事閑,無非以體天德而凝王道,故曰「禹、稷、顏子同道」。唯然,故其閉戶也,實有以異于楊朱之閉戶;其往救也,實有以異于墨翟之往救。而隱則為沮、溺,出則為管、樂者,皆不足雲矣。知此,則慶源喜怒應感之說,猶水上打毬,了無泊處,蓋亦不足為有無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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