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夫之 > 讀四書大全說 | 上頁 下頁
離婁下篇(4)


  一五

  若論異,則甘食、悅色處亦全不同;若論其異僅幾希,則仁義之異亦複無幾。虎狼之父子亦似仁,蜂蟻之君臣亦近義也。隨處須立個界限,壁立萬仞,方是「君子存之」。若庶民,便愛親敬君,也只似虎狼蜂蟻來,趁一點靈光做去也。苟知其所以異,則甘食、悅色之中井井分別處,即至仁大義之所在,不可概謂甘食、悅色便與禽獸同也。

  聖賢吃緊在美中求惡,惡中求美,人欲中擇天理,天理中辨人欲,細細密密,絲分縷悉,與禽獸立個徹始終、盡內外底界址。若概愛敬以為人,斷甘食、悅色以為禽獸,潦草疏闊,便自矜崖岸,則從古無此苟簡徑截之君子。而充其類,抑必不婚不宦,日中一食,樹下一宿而後可矣。

  朱子說人能推,禽獸不能推,亦但就才上見得末流異處,而未及於性。禽獸之似仁似義者,當下已差了。虎狼之父子,只是姑息之愛;蜂蟻之君臣,則以威相制而利相從耳。推得來又成甚倫理?

  中庸說「誠之者,人之道也」,方是徹底顯出誠仁、誠知、誠勇,以行乎親、義、敬、別、信之中,而徹乎食色之內,經緯皆備,中正不忒,方是人之所以異於禽獸。而明倫察物,惡旨酒,好善言,以至於作春秋,明王道,皆從此做去。豈孤保其一念之善,而求助於推廣之才哉!

  一六

  目言「仁義之心」,則以「存之」為工夫,孔子曰「操則存」,孟子曰「存其心」者是也。若人之異於禽獸,則自性而形,自道而器,極乎廣大,盡乎精微,莫非異者,則不可以「仁義」二字括之。故曰「非行仁義」,明夫非守「仁義」二字作把柄,遂可縱橫如意也。特其人紀之修,人極之建,則亦往往依仁義以為用,故曰「繇仁義行」。此自舜至孔子,無不以之盡君子之道者。

  此章將湯、武、周公與舜、孔子並敘,不可更分性、反。湯、武他處不及舜、孔,到此人禽關界,小有蹉跌,則已墮入異類,而舜、孔雖聖,亦不能於此上更加藻繢,何得又推高舜于君子之上,徒添蛇足!和靖扼「存之」作工夫,故橫立異同。循其說而不加之裁正,則必以頑守一心為存,或且執虎狼之愛、蜂蟻之敬為仁義,而務守其冥合之天明。則正朱子所謂存禽獸之所同者,其害豈小哉!

  一七

  集注說性兼說形,方是徹上徹下、知天知人之語。性之異者,人道也;形之異者,天道也。故曰「形色,天性也,唯聖人然後可以踐形」。中庸以至誠為天道,亦是此理。

  仁義只是性上事,卻未曾到元亨利貞、品物流行中揀出人禽異處。君子守先待後,為天地古今立人極,須隨在體認,乃可以配天而治物,「行仁義」者不足以當之也。孔子作春秋,何曾有仁義作影本!只權衡來便是仁義。若論其實,也不過人之異於禽獸者耳。

  古今此天下,許多大君子或如此作來,或如彼作來,或因之而加密,或創起而有作,豈有可傳之心法,直指單傳,與一物事教奉持保護哉!人自有性,人自有形,於性盡之,不盡禽性,於形踐之,不踐禽形,而創制顯庸,仁義之大用立矣。嗚呼!此孟子之所以為大人,而功不在禹下也。

  一八

  古之善射者,類以羿名。孟子曰「羿之教人射」,蓋唐、虞之羿,以射教人者,非有窮後也。有窮後之死,自以淫田不道,非有人妒天子之善射而殺之者。集注以篡弑、黨逆為言,要為未審。如果羿與寒浞,則彼此俱為亂賊,與安、史父子等,皆蹈滔天之惡,必誅不赦,而但以取友不審較量其罪之厚薄,不已迂乎!

  集注又譏庾斯廢公全私,亦未察於春秋時事。春秋列國之相侵伐,固不以斬將陷陣為功。如獻麋遺弓,奉漿攝飲,當時正以此服人,則不必其師友而釋之,亦未為不可。蓋彼此均為侯國,旦干戈而夕玉帛,殺一人未足以為利,而徒深其怨,故雖縱敵而軍刑不加。其或勝或敗,初不關宗社之存亡,自不可以後世之武臣所與爭一旦之命者非夷狄則盜賊,勝則安而敗則危者比也。其必以折馘執俘、虔劉濱盡為功,自戰國始有,而成于秦、項之際,要非可論於春秋疆埸之爭一彼一此者也。不然,則庾斯賣國全私,與秦檜之班師、周延儒之縱敵等,其罪又豈在逢蒙之下,而何以得稱為「端人」!

  一九

  程子所雲「此章專為智而發」一句,極難看。雲峰孟浪聽得,便與勉強穿合,雲「本欲言智而先言性,智,五性之一也」。但作此見解,則上面「天下之言性也」一句作何安頓?孟子欲言智,而故為此迂遠不相登答之說,作八寸三分襆頭起,古人未有此虛脾文字。

  朱子雲「人之為惡,水之在山,則非自然之故」;言水者,即通下治水。禹之治水,使之下也。又雲「天下之理,本皆利順」。夫然,則朱子顯以「所惡于智者」一段申「故者以利為本」之義,見言性之當循其利而不可鑿,而以禹之行所無事、順其利下之理者為征。是以智言性而非于性言智,明矣。乃又取程子之說,而贊之曰「得此章之旨」,則以天下之言性而不循利以為故者,類皆聰敏辨慧之士,特以有智而不知所用,則遂至鑿其所本不可通者而強之使通,是不知用智之過,而以成乎言性之失,故曰「鑿以自私,則害於性而反為不智」。蓋性隱於無形,而已然之跡,其利不利之幾亦不易察,自非智足觀理,則無以審之於微而傳之於顯,則智本有功於言性之具,而其所惡者特在鑿智耳。

  其曰「害性」者,非傷害其性中淳樸天真之謂,乃言其說之蠹害於所性之理,猶孟子之所雲「率天下而禍仁義」也。迨其說戾於性,而言以移心,心以害事,則邪說詖行,交相牿亡,即以自賊其性而有餘。然要為智以害性而成不智,而非即以害性中之智,如雲峰牽合之說也。

  說「性善」,便是行其所無事;說「性無善無不善」等,即是鑿。以水喻性,以行水喻言性,顯與下言治曆,同為譬說,故亦與答告子「過顙」「在山」之說通。若謂智以應天下之事理者而言,則禹之行水即用智之事,而何以雲「若」,雲「亦」?其為取類相譬,以喻言性者之當善用其智,固本文之極易知者也。

  集注前後元無兩義,特以程子之言不易曉了,故為曲通之如此,以防天下之誤解程說,割裂本文者,而雲峰尚爾不知。學者之大病,才讀一句書,便立地要從此解去,以趨悖謬。安得好學深思之士而與論大義哉!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