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夫之 > 讀四書大全說 | 上頁 下頁 |
離婁下篇(3) |
|
一一 佛氏不立文字,莊子棄糟粕之說,他差錯處,非能背馳,只是躐等。天下那有兩個道理,許佛老與我並立而背馳?只是他顛倒用來,便於事理種種差錯。如稻麥之有苗葉,所以為粟之房幹,而粟必繇是以生,非可輒于苗葉作可食不可食之想,因棄苗而求粟。 聖賢之學,則須說「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」。佛、老欲自得,即向自得上做去,全不理會何以得,何以自得,顛倒說深造之以道,便非自得。 聖賢則須說「博學而詳說之,以反說約」。佛、老欲說約,則一句便從約說起,而於約之所以為約者,只據一星兩星,便籠罩遷就去,顛倒說博學詳說,便不得約。 此是吃穀種見解:見人雨谷于田,顛倒笑人,可惜此可食之穀,卻教墮泥土中變作草也。思及此,異端之愚真可笑可憫。儒者不察,乃謂彼有徑直門庭,我須與他分別,則是見彼吃穀種子之愚,便不粒食,又奚可哉! 聖賢之道則是「一以貫之」,異端則是以一貫之。他一字小,聖賢一字大。他以一為工夫,屈抑物理,不愁他不貫;聖賢以一為自得之驗,到貫時自無不通。 他「自」字孤另,聖賢「自」字充實。他「約」字巧妙,聖賢「約」字包括。他極頂處,說「佛法無多子」,只是趁此一線縈著去,便謂之約,謂之自,謂之一。聖賢卻看得無事無物非在己所當知明而處當者;此一個萬物皆備之身,須約束著萬事萬理,無使或逾。 故不深造之以道,必不能自得;不博學而詳說,必無以說約。天下只有約,說不盡,行不徹也。堯、舜之禪受,湯、武之征誅,周公之用而行,孔子之舍而藏,六十四卦之錯綜,二百四十二年之天道王事,皆約中所貫徹之實,如何可以少見多怪而能說之? 集注「誇多鬥靡」云云,是專就俗儒記誦詞章之學反說。若孟子之意,則俗儒、異端之妄俱於此辟之。故徒博無益,徑約則謬。兩說若廢其一,不足以盡本文「將以」二字之旨。此言「將以」,前章言「欲其」,其義正同。言所以如彼者,乃以如此。而俗儒之徒博,異端之徑約,其皆舛錯可知已。 朱子答或問一段,極切當。蓋世閑所稱博學者,只在風雲、月露、花鳥、禽魚上用功,合下便不可謂之學,而所當學者全然不省,更何有於博?見之不真,言之無實,又如何喚得詳?既雲「博學而詳說」,則顯與俗儒不同年語矣。 吃緊破妄處,只緣不知約者,妄意一言片語穿插伶俐,做成一場大虛妄來,故孟子特地與說必博學而詳說,乃可說約。故君子將以反說夫約,必博且詳焉。則汝以我之博且詳為與俗儒之鬥靡誇多者同病而乖異乎約者,真全不知學以自誣而誣人也。聖賢分別處,只是深造以道,只是博學、詳說,於此做得清楚有緒,更不消向自得及說約處立門庭矣。 一二 西山雲:「人物均有一心,人能存,物不能存。」此語鹵莽,害道不小。自古聖賢,吃緊在此處分別。孟子明白決斷說一個「異」字,西山卻將一「均」字換了。「犬之性猶牛之性,牛之性猶人之性」,告子猶能知其不然,而西山卻滅裂此心,教同牛犬蛇蠍去,悲哉! 心便是統性情底,人之性善,全在此心凝之。只庶民便去,禽獸卻不會去。禽獸只一向蒙蒙昧昧。其或有精明處,則甘食悅色而已,此心存之,又將何用!朱子雲「今人自謂能存,只是存其與禽獸同者」,此語如迅雷驚蟄,除朱子外,無人解如此道。必知其異,而後可與言存。若雲與禽獸均有之心,但存得即好,其不致「率獸食人,人將相食」者幾何哉! 西山於此,似認取個昭昭靈靈、自然覺了能知底做心,而以喚醒著、不沈不掉為存。此正朱子所謂存禽獸之心者。看孔子作春秋,天道備,人事浹,定王道之權衡而亂臣賊子自懼,全是雷雨滿盈、經綸草昧事,何曾與禽心獸心有毫髮相似,如所謂昭昭靈靈、喚醒主人者哉! 一三 鰥魚警夜,鵝鳴夜半,雞鳴將旦,布穀知春,鶡鴠知寒,蟋蟀吟秋,明駝測水,靈岩三喚主人翁,只是此物,此則與禽獸均有之心也。孟、朱兩夫子力爭人以異禽,西山死向釋氏腳跟討個存去,以求佛性於狗子。考亭沒而聖學充塞,西山且然,況其他乎! 一四 不識得「異」字,固是西山一大罪過,扣緊「存」字作工夫,則始於和靖之失,而朱子亦未之定也。 西山雲「人能存而物不能存」,若謂禽獸不能存人心,則彼本無人之心,而更何所存;若謂禽存禽心,獸存獸心,即與君子同功,愈不成說。 此「存」字,與「去」字對說。庶民之去,亦非決意用力而去之,但就其迷失無存,而謂之去。君子之存,亦非必有物焉為其所據,但綱紀不紊,終遠禽獸而謂之存耳。「存之」,在成德上見天理、民彝,人官、物曲,節節分明。既不使此身此心墜於利欲之中,與麀之淫、虎之暴、狼之貪等,亦必不使此心孤據一空洞昭靈,以握固而守之,與鶴之警、鸚鵡之慧、眠牛飽豕之漠然無求同。乃以使吾人居天地之閑,疆界分明,參天地而盡其才,天下萬世乃以推其德成之效,而曰人之道於是而存也。 其曰「幾希」者,則謂其相去之際,出乎此則入乎彼,其界限不遠。乃所以異者既不遠,則凡終身所為,終食所念,有幾希之不能異者,即以無別於禽獸。故「幾希」者嚴詞,亦大詞也。一指萬重山。而非有一物焉,孤孤另另,亭亭特特,為人之獨得可執而存之,為君子之所奉持,而彼庶民者取此一寶命而擲棄之也。 以要言之,此處添一個「心」字不得。人之自身而心,自內而外,自體而用,自甘食悅色,人甘芻豢,牛甘蒿芻;毛嬙、西施,魚見之深藏,鳥見之高飛。即食色亦自迥異。以至於五達道、三達德之用,那一件不異於禽獸,而何但於心?件件異,件件所異者幾希。異便是存,不存異便是去。若孤據一心,則既於心爭異,而又於心言均,其不自謂能存而但存禽獸之心者鮮矣。 雙峰說「說個存的樣子」一語,極好。君子之存,在德業上有樣子可見,如舜、禹所為等,而非有下手工夫秘密法也。只如明倫察物、惡旨酒、好善言等事,便是禽獸斷做不到處。乃一不如此,倫不明,物不察,唯旨是好,善不知好,即便無異於禽獸,故曰「幾希」。和靖說「舜是存,君子便是存之」,把定「存之」作工夫,則硬執「幾希」為一物事,而為君子者戰兢惕厲,拏定者些子不教放下,其與釋氏三喚主人相去幾何?恐其所謂「些子」者,正朱子所謂與禽獸同者也。 硬認著些子作命脈,便是執一。要執一,即是異端,異端則是禽獸。釋氏說「三界惟心,萬法唯識」,正拏定「幾希」以為所存之物。其二六時中不教放下者,和靖所謂「存之」也。其雲「恰恰用心時,恰恰無心用」者,和靖所謂「存」也。 乃不知聖賢全不恁地用功,仁義且不把作一物拏著來用,故曰「非行仁義」。在舜固然,禹、文、孔子亦無不然,湯、武、周公亦無不然。且如武王「不泄邇,不忘遠」,自是道理周匝,流通不竭,豈拏定遠邇作降伏其心之具而持之也乎?故「君子之澤」一章但言道統,不言心法。聖人、君子到此初無二致,只件件與立人綱,修人紀,更無安、勉之分。和靖強與分析,以犯異端之壘,朱子未與折衷,亦疏矣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