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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婁下篇(1)


  一

  舜之于父,文王之於君,俱非「行乎中國」事,而尤不可謂之「得志」。孟子所言乃大行之常道,南軒所雲乃憂患之微權,相去正猶逕庭。若論聖人處權變,則道固不同。舜傳賢而禹傳子,文服事而武伐商,一堂之父子君臣早已異矣,況千歲而可執一耶?

  新安「此心此理」之說,自象山來。象山於此見得疏淺,故其論入於佛。其雲「東海、西海」云云,但在光影上取閑架,捉線索,只是「三界唯心」一籠統道理,如算家之粗率。乃孟子之言「一揆」也,於東夷西夷,千歲前後,若論心理,則何有于時地!以時地言者,其必以事蹟之因時而制地者審矣。

  聖賢之立言也,正在天理爛漫、形著明動上征道之誠然;終不向燭影螢光尋個相似處測其離合。而孟子一書,十九為當時藥石,顯真理以破妄說。此一章書,自緣戰國游談之士,非先王之道者,謂時異地殊,法必改作,不可以虞、周之治治今日,不可以蒲阪、岐陽之治治他國,故孟子顯示兩聖人所以行乎中國者,時地相去之遠如此,而所以揆度天下之務者無異。「揆」字自當如慶源解,玩「其揆一也」文義自見。則齊、楚、秦、趙何不可移易之風俗,而井田、學校何徒可行于古而不可行於今!彼壞法亂紀,苟簡趨時以就功名,如趙武靈、商鞅、李悝者,徒為亂而已矣。

  朱子於學庸章句、論語集注,屢易稿本,唯孟子注未經改定,故其閑多疏略,未盡立言之旨,如此類者不一。而門人後學以師說未定,輒借陸氏之詖詞附會成義,以叛入異端。後學之責,當相與修明,豈得雷同以遵注為了境邪!

  二

  「行辟人」,亦是平政之事。尊卑等秩,各安其所,正所謂政也。君子之平其政,至於「行辟人」而可,則雖不近人情,而自尊卑人,亦以為平也。此二語是救正子產不知大體處。焉有大夫之車而庶人可乘之以渡水者乎?此二句是一意。「焉得人人而濟之」,連下三句是一意。孟子文章簡妙處,不須立柱子,分對仗,只一氣說下,自有片段。蘇氏唯不知此,故以閑架文字學孟子,文且不相似,而況其道乎!

  集注亦於此看不出。浸雲君子能平其政矣,則雖行辟人焉而亦可,然則政之未平者,便當罰教與百姓肩摩衽接,一場胡哄耶?

  看文字,須向周、漢以上尋章法,不可據八大家割裂排仗,勾鎖分支。此其得失雖小,而始于害文者終於害意,始於害意者終於害道,亦非細故也。四書分節處,不可執作眼目,類如此。

  三

  朱子說子產有不忍人之心,而不能行不忍人之政,貼得孟子本意分明。唯其有不忍人之心,所以可謂之「惠」。慶源譏其有內交、要譽之心,此酷吏生入人罪語。儒者立法嚴而宅心恕,不宜爾也。

  惟其有不忍人之心,故孟子以「不知為政」箴之。令其有內交、要譽之心,則此種徹底詐偽人,不知為政,奸亦不深;使其嫻於政理以濟其奸,則惡益滔天而無忌矣。

  子產自是赤心救國一個社稷臣,終不似陳氏之厚施,王莽之謙恭,唯以內交、要譽為心。王莽以有此心,故一部周禮依樣畫出,適以流毒天下。故曰:知為政以濟其奸,而惡益滔天也。

  孟子說「五伯假之也」,亦只在事上假。若論他立心處,雖有不端,卻一直做去。若觸處便起私心,雖在拯溺救焚時也只在內交、要譽上商量,則天下又豈可盡欺!只一兩端,便雪融屍現,直成一事不得,又何以為五伯,何以為子產,而孔、孟且以「惠」許之邪?

  四

  孝經雲:「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,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。」則君之與父,不得合敬而又同愛矣。「天下無不是底父母」,延平此語全從天性之愛上發出,卻與敬處不相干涉。若論敬,則陳善閉邪之謂也。苟不見邪,更何所閉?潛室套著說「天下無不是底君」,則於理一分殊之旨全不分明。其流弊則為庸臣逢君者之嚆矢;其根原差錯則與墨氏二本同矣。

  君之有不是處,諫之不聽,且無言易位,即以去言之,亦自須皂白分明。故湯、武、伊、霍之事,既[概]與子之事父天地懸隔,即在道合則從,不合則去,美則將順,惡則匡救。君之是不是,絲毫也不可帶過,如何說道「無不是底」去做得!若人子見[說]道「無不是底父母」,則諫而不從,終無去道也。

  如雲此自君之加我者而言之,而非自其用人行政之失言也,乃去就之際,道固不可枉,而身亦不可失,故曰「士可殺而不可辱」,假令君使我居俳優之位,執猥賤之役,亦將雲 「天下無不是底君」,便欣然順受邪?

  韓退之唯不知道,故其擬文王操有雲「臣罪當誅兮,天王聖明」,顯出他沒本領、假鋪排勾當,又何曾夢見文王心事來!朱子從而稱之,亦未免為其佞舌所欺。

  夫使文王而以紂為聖明也,果其心見以為然邪,抑心固知其不然而姑為此愛之之語邪?果其心見以為然,則是非之心已為恭敬所掩,所謂「之其所畏敬而辟」,愛而不知其惡矣。如知其不然而姑為此語,則與王莽之泣禱於天,願代平帝之死者,又何以別?

  聖人人倫之至,不是唇舌賣弄底。君之當敬,豈必聖明而後敬哉!故曰「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,不敬其君者也」,而豈得以舜之所以事瞽瞍者事君乎?如雲「臣罪當誅」,則文王自見當誅,必將以崇侯為無罪矣,而又胡為乎伐崇也?

  聖人一誠而已矣。為臣而盡敬於君,誠也。君之不善,不敢以為聖明,己之無罪,不敢自以為罪,亦莫非誠也。「臣罪當誅,天王聖明」,則欺天欺人,欺君欺己,以塗飾罔昧冥行於人倫之際,而可以為誠乎?

  孟子「國人」、「寇讎」之言,不為無過,即以孟子去齊宿晝之事證其不然足矣。韓退之以私意窺聖人,慶源[潛室]以淺見學延平,非予所知。 五

  即于唐、宋人詩辭求之,自有合理體語。如雲「執政方持法,明君無此心」,雲「不須愁日暮,天際乍輕陰」,既不失忠愛之旨,而緇素自在。較諸「臣罪當誅,天王聖明」之語,豈不有誠偽之分也!

  說到自家忠孝分上,一剿襲即入大妄。退之是從凱風「母氏聖善,我無令人」剿來,正與慶源[潛室]之襲延平同病。胸中無真血性,只依他人見處,一線之差,便成萬里。如退之說「博愛之謂仁」,亦是如此。繇他胸中未嘗有仁,只攬取近似處,湊手作文字。其實他人品心術,卻在顏延之、庾信、杜甫、韋應物之下,細取其詩文讀之,敗露盡見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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