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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婁上篇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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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 唯瞽瞍欲以舜之天下與象,則不可承順;若泰伯、伯夷,則亦必欣然承順。舜受堯之天下,本非所有而以道受之。徇私親而以與象,便是失道,失道則失身矣。泰伯、伯夷以世及之國,幸親不以與異姓而欲授其弟,則承志而逃之,方是求仁,方是至德,方是不失其身。 叔齊之賢不能過伯夷,而以偏愛故,亂長幼之序,雙峰所雲「不好底意思」,孰甚於此!浸令伯夷見親之過,而欲以諭孤竹君,使勿紊長幼之禮,豈非衛輒之流亞乎!且到者處所,豈但伯夷,即兇悍貪嚚之子,也難出口去諭。欲諭而不能,而又懷必諭之心,懷忿浸淫,而商臣之惡起矣。故曰:雙峰之說害道不小。 一七 「人之易其言」與「好為人師」兩「人」字,雲峰以為與大學「修齊」章「人」字不異,亦自分曉。但為「易其言」者說,則所謂征色發聲而後喻者,自不可與上智同年而語。然苟有責而不易其言,猶在困學之科。雲峰雲「為泛然之眾人而言」,則又太屈抑之矣。泛然之眾人,一面受詬罵,一面讕言無忌也。若惠施之遇匡章,理愈窮則詞愈嫚,又何嘗肯自愧怍而息其邪說,況悠悠之人並不逮惠施者乎?至於「好為人師」者,則泛然之眾人固不特無其事,而抑並無其志,且雖「好」之,而人終不師之,則亦何「患」之有? 雲峰緣書言「斅學半」,禮言「教然後知困」,孔子以朋來為樂,孟子樂得英才而教育,疑聖賢之不以此為患,故有「泛然眾人」之說,乃不知決一疑,又入一疑也。解聖賢文字,須如剝筍相似,去一層,又有一層在,不可便休,須到純淨無殼處,筍肉方見。 孟子此言,元對當時處士而言。聖賢既不以為患,眾人又無好為師之事,唯若惠施、公孫龍一流人,他不理會自家,只要開立法門,終日揣摩蔔度,宛轉曲折以成其說,千枝萬葉,總欲璀璨動人,苟伸其一偏之旨,而以為人所宗主。只此他劈頭便從虛誑上著力,故其學之也亦非不博,思之也亦非不深,執之也亦固,而推之也亦遠,乃其意中,唯有此為師之好,將孔子也看做恁樣做出來底,則迎頭便差,墮入非辟。故曰人之患在此,以其蔽、陷、離、窮,「載胥及溺」而莫能淑也。 凡此一類,皆有過人之資,而又不無好學深思之事;乃以徇名求利、自尊好勝之心,可惜此一項有用人才墮入禽狄去,故曰患。患者,自外來者也,非其所應有之憂,而以一好累之,則既可深惡,而抑可深悼。如人之有病患,非形體所固有,乃以不正之氣所感,流傳腑藏,遂以傷生者然。 孟子當時,饒有此人,只貪一個北面皋比,「後車數十乘,從者數百人」,便惹下人心世道一大害來。故直指他受病根本,為此輩清夜鐘聲:言汝之所以舍正路,放本心,而放恣橫議者,只在此處,趁門風,圖利賴而已;若能去此一好,則以汝之才,亦何至充塞仁義而率獸食人乎!此所謂可深悼者也。 乃盡他說得天花亂墜,公然與堯、舜、周、孔為對壘,也只是收合一起閑漢、做成一部文章的本願。勘破他此處,卻元來自家也不曾果有邪僻在,但為些須名利,造下者場虛謊,此則所可深惡者也。 後來王仲淹全是此病,而韓退之亦所不免。通也,愈也,亦豈泛然之眾人哉!近世龍溪以下諸儒,傍釋氏之門庭,以入流合俗而建宗風,蓋亦不讀孟子此語耳。 一八 「實」與「本」確然不同。本者,枝葉之所自生;實者,華之所成也。集注謂「有子以孝弟為為仁之本,其意亦猶此」,是大綱說道理,恐煞說二者是實,則嫌於以仁民、愛物、貴貴、尊賢等為虛花,故通諸有子之說,以證其有可推廣相生之義。實則有子之意,以孝弟為為仁之本,教學者從此立定根基發生去,孟子則言凡盡五常之德者,皆當以此為實也。 若一向在外面去做,卻於二者有缺,則是心已不著在腔子裡,與自家根本真心相體認,盡著外面推排,都是虛殼子撐架著。尋常說仁、義、禮、知、樂,及至反躬自驗,而其或為切近,或為迂遠,或為精實,或為虛疏,一倍了然自喻,知唯此之為實矣。 諸說唯西山說見大意。劈頭仁、義二條,即是教為仁義者一依據緊要事,故五「實」字一般元無差異。雲峰橫生異同,將前二「實」字作人本心說,便不得立言之旨。 若論原頭髮生處,但有遠近親疏之別,初無先後之序。人性之中,仁義之全體大用,一切皆備,非二者先而其餘皆後。一落後,則便是習,不是性矣。唯斯二者,痛癢關心,良心最為難昧,故曰「實」。當身受用處,較其餘自別。如穀有實,乃是人吃得飽滿物事也。雙峰及張彭老之說,皆不合本旨。 一九 蔡氏將「知而弗去」作兩件說,真成詫異;向後引證,愈見支離。 說是、非為二,又與此「知明」「守固」不相干涉。倏而此為二,倏而彼為二,就蔡氏言之,已為四矣。況從是而往,盡智之用,有千萬而無算者乎?禮有三統,樂有五音,又豈禮有三實,樂有五實邪? 其曰「如五行水土,俱旺於子」,乃不知土生於申,是術家附會安排,大不恰好處。使土果生申而旺子,則月令位土于長夏之中宮,當午、未之余尚在未得長生之地,而辰亦土位,恰當墓庫,又何說也?即以術家之言推之,亦當謂土生於辰、巳之交可耳。水、土相克,故不得同宮俱王也。 且此亦何足為四德五常征!生王之說以化氣言,四德五常以體性言。如水生申,旺子,絕巳,豈人心之智,亦申生、子旺而巳遂絕耶? 又雲「五臟,心、肝、脾、肺皆一,而腎獨二」,其說尤鄙。腎有二,肝與肺且不啻二矣。且以六腑言之,太陽寒水為膀胱,膀胱亦有二耶?內形既然,外形亦爾。如口一而耳、目、鼻皆二,其于五常四德,又何象哉? 形而上之道與形而下之器,雖終始一理,卻不是一個死印板刷定底。蓋可以形而上之理位形而下之數,必不可以形而下之數執形而上之理。若撇下本領,只向畫影、圖形、握算子、分部位上討消息,雖其言巧妙可觀,而致遠必泥,君子不為也。 孟子說「知斯二者弗去」,只是一套話,說教詳盡,何嘗分為兩扇,如腎二枚相似!慶源雲「知既明,則自然弗去」,較之蔡說,自免於邪。然孟子一「知」字,只淺淺說,故加個「弗去」,未嘗如慶源於「知」字下加一「明」字說得盡也。 以實求之,事親從兄,初無深隱莫察之蘊,亦人所易知,而特難於弗去。其所以難於弗去者,以斯二者與其他事理不同。凡理之有所得而複去者,類為私智邪說之所亂,故知之明則不復去。乃斯二者,雖極不孝不弟之人,亦無私智邪說爚亂他,別作一番假名理,只是其知之也不能常常不昧,一會惺忪,一會懵懂,遇昏著時便忘了也。 「去」字當如字讀,與「不違仁」「違」字一義。俗作上聲讀者不通。常知不昧,便是弗去。恰緊在弗去上見智,非恃其知之明而即以弗去也。故慶源之說賢于蔡氏,而要於此未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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