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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孫醜上篇(6)


  二一

  納交、要譽、惡聲,便說是「人欲之私」,亦不得。上蔡之說太高著,高過則無實矣。孟子之意,特以此三者之心,原不與乍見孺子入井時相應,故所感值其所通,惻隱之心生,而三者之心不生也。

  乃其必言非此三者,則以如救孺子,則須有此三種利益,固其功之所必收,而非乍見之頃有心期待而得耳。若以此為人欲之私,則子貢贖人而卻其資,孔子不應非之。且不救人之聲,惡聲也;惡聲可惡而惡之,又豈非羞惡之心乎?

  上蔡之意,若將以此分王霸之誠偽。然霸者之疵,乃在攬著未有之事以鬻仁義,若伐原示信,到底無益有損。若其覿面相遇、發不及慮之時,亦未便起功利之想。不然,則豈桓、文之心,求一念如悠悠行路之人乍見孺子入井時而不得耶?

  雲峰雲「稍涉安排商量,便非本心」,則尤陷溺異端而大違聖教矣。孟子到底也須說個「擴充」。擴充之功,乃以會通四端而經緯萬善,究莫非天理之固然。且如乍見孺子將入于井,便有怵惕惻隱之心,及到少閑,問知此孺子之父母卻與我有不共戴天之讎,則救之為逆,不救為順,即此豈不須商量?而孔子所謂「可逝也,不可陷也」,又豈不安頓自身而排置得所乎?惻隱之心,元與羞惡、辭讓、是非,同條互用,那得只任此一念一直做去,更無回顧?且此章言不忍人之心裡面便有不忍人之政,則先王所以定上下之交,永夙夜之譽,遠不仁之聲者,鴻名大業,俱在裡許。若只許直用,不許商量安排,則只消此心已足,而何以又雲有政耶?

  聖賢帝王之學,元無孤孤另另作一條白練去之理。不用商量者,釋氏之所謂「驀直去」。不用安排者,又莊子之唾餘耳。故曰雲峰之說,陷溺異端而大違聖教也。

  二二

  朱子「動處發出」一段文字,有一部全易在內。易說「大哉乾元,萬物資始,雲行雨施,品物流形」,又雲「複其見天地之心」,只是此理。動便是陽,靜便是陰。從其質而言之,則為陰陽;從陰陽之所自生者而言之,則只是動靜。陰在天地,也未便是不好底。動以出,靜以納。出者所以虛而受納,納者所以實而給出。故曰「立天之道曰陰與陽」。然到生物之化上,則動者生也,靜者殺也,仁不仁亦遂以分矣。

  聖人官天府地,自知擇而用之,所以「立天下之大本」、「知天地之化育」,須作兩項說。「立天下之大本」,則須兼動靜而致功,合陰陽以成能。喜怒哀樂未發處,必肖天地之動靜無端,納以實而善其出。若其「知天地之化育」,則只在動處體會,以動者生而靜者殺也。

  又曰:「立人之道曰仁與義。」仁與義卻俱在動處發見。從動中又分此兩支:仁,動之靜也;義,動之動也。義雖以配肅殺,然其殺也,亦羞惡極至之用,非與天地之無所羞惡而殺者同。故殺人刑人,而不因於己所甚羞與所大惡,則必殘忍凶酷之徒矣。

  「維天之命,於穆不已」,只是動而不已。而動者必因於物之感,故易言「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」。即此是天地之心,所謂「一陽來複,數點梅花」者是已。樂記以感而遂通為性之欲,便大差謬。所以他後面說「物至知知」一段,直入異端窟臼裡去。聖賢以體天知化,居德行仁,只在一「動」字上。故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之不相一而疑相礙者,合之於動則四德同功矣。

  且如此章上言內交、要譽、惡聲,在乍見孺子入井時用他不著,若靜中豈無此三者?亦豈遽成大過?只為動處不與此事相應,則人固有之心便不向那邊動;若本非所動而強為之,則是霸者之假仁。若恰好當機而動,便盡商量其宜,安排得當,正以盡此心之大用。故即納交、要譽、惡聲之心,遇彼恰好用著處,亦即以從彼動者為正,而怵惕惻隱之心,在彼又為不相交涉。此中內外感通、良心各見處,只在當念自喻,不可懸揣與判王霸之分。

  若見大賓時,內交之心,從中而發,便是禮之端;不韙之聲,思以避之,便是義之端;畏鄉党之清議而思得盛名,便是智之端。此唯「要」字有病,「譽」字自無嫌。唯孺子入井之時,非彼三者之動幾,故孟子別言之。雖在人欲橫流之人,亦未有從彼發者。天地自然之理,與吾心固有之性,符合相迎,則動幾自應。此天地聖人之所不能違,而一切商量安排,皆從此而善其用。故君子之致其功者,唯慎諸此之為兢兢也。

  二三

  「心統性情」,「統」字只作「兼」字看。其不言兼而言統者,性情有先後之序而非並立者也。實則所雲「統」者,自其函受而言。若說個「主」字,則是性情顯而心藏矣,此又不成義理。性自是心之主,心但為情之主,心不能主性也。

  乃孟子此言四端,則又在發處觀心、繇情以知性、繇端以知本之說。蔡西山竟將「端」字作「尾」字看,固是十分膽識。但就眾人全體隱晦、僅有此心言之,則為尾。若先王全體此心,則如火炎昆岡,水決金堤,通梢一致,更無首尾矣。

  抑此但可雲從情上說心,統性在內。卻不可竟將四者為情。情自是喜怒哀樂,人心也。此四端者,道心也。道心終不離人心而別出,故可於情說心;而其體已異,則不可竟謂之情。

  若張子所謂「心統性情」者,則又概言心而非可用釋此「心」字。此所言心,乃自性情相介之幾上說。集注引此,則以明「心統性情」,故性之於情上見者,亦得謂之心也。「心統性情」,自其函受而言也。此於性之發見,乘情而出者言心,則謂性在心,而性為體、心為用也。仁義禮智體,四端用。

  要此四者之心,是性上發生有力底。乃以與情相近,故介乎情而發。惻隱近哀,辭讓近喜,羞惡、是非近怒。性本于天而無為,心位於人而有權,是以謂之心而不謂之性。若以情言,則為情之貞而作喜怒哀樂之節四端是情上半截,為性之尾。喜怒哀樂是情下半截,情純用事。者也。情又從此心上發生,而或與之為終始,或與之為擴充,擴充則情皆中節。或背而他出以淫濫無節者有之矣。故不得竟謂之情,必雲情上之道心,斯以義協而無毫髮之差爾。

  二四

  小注雲「仁義禮智本體自無形影,『本』字有病。只將他發動處看」,此為人皆有之而言也。若君子之靜而存,動而省,功深理熟,天理來複者,則不然。仁義禮智自森森地,于動於靜皆不昧。於此中循之有實,發之有據,故曰「反身而誠」。豈但有形影而已?

  「有不忍人之心,斯有不忍人之政」,一倍篤實光輝,皆無妄者。孟子只且如此指出,不獲已為已放其心者言耳。不然,則為聖賢者,亦但從端緒上尋求,舍其富有而與寡婦爭遺秉滯穗之利,那得充滿周遍,經綸大經,立大本,知化育來!擴充四端,以幾乎四海之保,已是忒煞費力,所謂「再回頭是百年人」也。

  「人有四端,猶其有四體」,其有四德,猶其有此心。愚下人但知有四體,不知有心,故且與如是作喻。

  二五

  不能擴充,只為不知,「知」字上有工夫,固是。然此知上工夫,須辨別在,不可錯雲識得此心,便大事了畢。

  「知」字連下「皆擴而充之」五字一氣。知者,知擴而知充也。「強恕而行」,知擴者也;「反身而誠」,知充者也。擴充之中,便有全部不忍人之政在內。大用無非全體,須一一揀別,令與此四端相應相成。大學之所謂「致知」,正此是也。

  若在長養四端,令恒不昧上做工夫,則須用戒欺求慊之實學,不僅用知。知有此心,便大段休去,此釋氏之邪說;只一發心,功德便不可量,乃以隳名教、戕生理而皆不恤。嗚呼!重言知而無實,其為害之烈,可勝道哉!

  二六

  「矢人豈不仁於函人」一章,唯雙峰為得之。慶源、西山只在心上說,卻不顧下文「不仁不智」一段,亦且不顧矢函,巫匠兩喻。矢人匠人之心,與巫函同,所以不同者,術而已矣。

  上章與此章,共是一意。上章就高遠處說先王所以平治天下之理,此章就卑近處說,為諸侯見役者發動其恥心,然大要都在仁術上著意。擴而充之者,盡心所本有之術也。如乍見孺子入井時,既有怵惕惻隱之心,則其所以救之者不遺餘力可知已。先王於心見全體,則術自無不得其宜,以心之固有夫術也。若矢人之心無異函人,而卒至以傷人為心者,術亦能易心也。心有其術,則上智者當盡其心以行其政。術能易心,則下愚者當正其術以養其心。故雲「擇」,雲「莫之禦」,皆為術言也。

  若心,則固有之而無待于擇,藏之於己,亦何有於禦不禦哉?心、術元為一貫,而心外無術,故可盡心以廣其術,亦可因術以善其心。畏罪而強仁者,何望其見術於心哉?且範圍其心於術之中而不習於惡,則亦可以保其國家而免於恥矣。集注「仁道之大」四字,須著眼在一「道」字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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