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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孫醜上篇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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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 說「必有事勿忘」處易,說「勿正、無助長」處,不知養浩然之氣當何如用功,則入鬼窠臼去。黃四如說「如煉丹,有文武火,惟慢火常在爐中,可使二三十年伏火」,真鬼語也! 孟子說養氣,元不曾說調息遣魔,又不曾說降伏者氣,教他純純善善,不與人爭鬧,露圭角。乃以當大任而無恐懼者,其功只在集義;集義之事,亹亹日新,見善如不及,見不善如探湯,何怕猛火熾然。 塞乎天地,須窮時索與他窮,須困時索與他困,乃至須死時亦索與他死,方得培壅此羞惡之心,與氣配而成其浩然,此火之有武而無文者也。行一不義,殺一不辜,則得天下而不為;非其義也,非其道也,則一介不取,一介不與;恰緊通梢,簞食豆羹與萬鐘之粟,無不從羞惡之心上打過,乃以長養此氣而成其浩然,則又火之有武而無文者也。今雲「火猛則丹走」,其將一半拏住,一半放鬆,遇肉三片,遇酒三杯,且教渾俗和光而可乎哉? 黃四如者豈以為然,特其茫然不知何者為「養氣」,何者為「勿正、無助長」,黑撞著便與他比方兩句,恰得此村道士口頭內丹語,隨便胡銃出來,故曰「鬼語」也。 此「勿正、無助長」,是明白分曉,有可指證語,與前義襲取氣,為有其言而必無其事者不同。孟子固曰「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」,須於此看出天下之人是如何助長。 蓋盡人之情,自非奴隸傭保之不堪者,與夫巨奸極險之夫,以陰柔而濟其惡,則雖無志可持之人,亦未嘗不以其氣而求勝於物;而當其求勝之時,則皆有不懼之心。若此者何也?氣之至大至剛者,人所共有而與性俱生者也。乃又唯暴戾兇狠之人,則不論曲直而概施其血氣之勇。若其較為自好之士者,固且以義自居,而折人之不義矣。乃方其以義自居,則亦用其羞惡之心以為制,不可謂「不芸苗」矣。而所守之義,不過刻苦以自樹立於一日,遂恃此以為可以折人之具而無所惴,以任其非所任而敵其非所敵。此宋人所謂「今日病矣」,亦未可謂為之不力也。而所任非所堪,所敵非所勝,根本不固而枝葉徒繁,則果有千駟萬鐘以誘之,得生失死以脅之,而義力未厚,氣焰徒浮,將有摧撓屈折,一挫而不能更振者矣。此助長者之無益而反害乎氣也。 抑或見義思為,而無久大之志,立一近小之規,以為吾之所能乎義如此,而苟善是,是亦足以求伸於天下矣。如戴盈之所謂「請損之」者,則其義易成,而其氣亦易振,以刻期而見功。此所謂「正」也。 夫欲去二者之病,則亦唯一倍精嚴,規恢廣大,於其羞惡之本心,擴而充之,如火始然,愈昌愈熾,更無回互,更無貶損,方得無任不勝,無難可畏,而以成其氣盛大流行之用。若畏火之太猛,從而緩之,又從而伏之,一日暴而十日寒,亦終身於首鼠之域而已矣。 斯唯異端之欲抑其氣為嬰兒者則然。故曰「為善無近名,文火帶武。為惡無近刑武火帶文。」,以遁於「知雄」常在爐中三十年。「守雌」伏火。之詭道。其緒餘以為養生,則於取與翕辟之際,不即不離,而偷其視息。若聖賢之學:無論經大經、立大本、雲行雨施、直內方外者,壁立萬仞;即其祈天永命以保其生者,亦「所其無逸」,而憂勤惕厲,以絕伐性戕生之害。又奚火之必伏而文武兼用者乎? 在四如本不知而妄言,竊鬼語以欺人,亦非果有得於異端之教。乃讀者不察,或反屈誣孟子以證彼內養之邪說,則其害大矣。若此類,愚讀大全而深有懼焉者也。 一六 「勿助長」原不與告子對治,集注語自未審。告子只是不芸苗,以氣為無益而舍之,故「勿求於氣」。繇他錯認苗為稂莠,謂其不可以充食,故遂不芸。且不芸矣,又何助長之有? 前段「告子未嘗知義」二句,已辨盡告子之短。「必有事焉」四句,孟子自言其集義、養氣之功,不復與告子相比擬。前段集注「行一事偶合於義」云云,正好在此處作注。 集義、養氣,卻不是拚一日之病,須終歲勤動,方得有力田之秋。若如齊桓之定王世子,晉文之伐原示信,陳仲子之與之齊國而不受,以一日之勞表一日之義,遂鼓其氣以陵天下,而不顧本根之拔,此則助長者也。告子卻不吃者茶飯,方且疑孟子之為助長,而彼豈其然? 一七 諸儒之失,在錯看一「養」字,將作馴服調禦說,故其下流遂有如黃四如伏火之誕者。孟子之所謂養,乃長養之謂也。直到北宮黝恁般猛烈,亦謂之養,豈馴服調禦之謂乎?孟子於此,看得吾身之有心有氣,無非天理。故後篇言養心,而曰「無物不長」,直教他萌蘖發達,依舊得牛山之木參天。此言養氣,只是以義生髮此不餒不惴之氣,盛大流行,塞乎天地之閑而無所屈。 異端則不然。將此心作獼猴相似,唯恐其拘桎之不密;而于氣也,則尤以為害苗之草,摧殘之而唯恐其不消。莊子木雞,溈山水牯,皆此而已。古人即在聞和鸞、聽佩玉時,亦不作此蚰蜒倒縮氣象。森森栗栗中,正有「雷雨之動滿盈」在內,故曰「立於禮」。「立」字中,便有泰山岩岩意。 後人不察,夾雜佛老,遂有靜養氣之說,極為害事。聖賢靜而存養,乃存養此仁義之心於靜中,雖靜不息。豈撞機息牙,暴害其氣而使不能動,如三日新婦,婉娩作閨態耶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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