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夫之 > 讀四書大全說 | 上頁 下頁 |
公孫醜上篇(1) |
|
一 慶源雲:「子路是範我馳驅而不遇王者,故不獲禽;管仲則詭遇以逢桓公之為,故得禽多耳。」說管仲處是,說子路處則非。子路若得君專而行政久,亦豈遂足以成伊、傅之業哉?其賢于管仲者,子路得王道之偏,管仲則別是一帆風耳。故有王者起,子路可以其所長備垂、益九官之用;若管仲所學所為,必逢顯絀矣。 道之大者功必至,而道之未全者功不能大。若夫有功者,不必能合於道,乃其功亦不小;顧其功雖大,而終不能高。蓋大小在成績,而高卑在規模也。 集注所雲獲不獲,以功言,而非以遇言。管仲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一朝而獲十也。子路範我馳驅,而疏漏處不少,其失禽也亦多矣,豈但不遇王者之故哉? 二 陵陽李氏因集注「道明德立」語生先後見,謂道明而後德立,必先知言而後養氣。此種語,說得似有逕路,而於聖學之津涘,則杳未有見。今且看知言是如何用功,養氣是如何用功。若人將集義事且置下不料理,且一味求為知言之學,有不流而為小人儒者哉?知言是孟子極頂處,唯灼然見義於內而精義入神,方得知言。苟不集義,如何見得義在內?既不灼然精義之在吾心,而以求知天下是非得失之論,非屑屑然但從事於記誦詞章,則逆詐、億不信,為揣摩鉤距之術而已矣。 集注於「知言」下個「盡心知性」,是何等語!此豈漫未集義者初學之始事?知言至處,是「大而化之」之境;養氣至處,只得「充實而有光輝」。若以為學之序言之,養氣以徙義為初功,知言以窮理為始事,內外、主輔雖並進,而自有別。此與大學格、致、誠、正之序同。知不至,固意不能皆誠,然抑非待物之盡格,知之已至,而後始有事於誠正也。故曰 「壹是皆以修身為本」。後其內而先其外,豈知本之學哉! 三 慶源雲「曾子之自反,以縮不縮為勇怯」一語,大失本旨。自反雖是處世一樞機,然曾子之言大勇,與孟子之引此,則意在縮,而不在自反。縮者,集義也。唯其縮,乃能生浩然之氣而塞兩閑。若不縮,則固為欺人負理之事,雖自反而怯,亦何救哉!齊宣以不縮,千里而畏人,正所謂「胡不惴焉」者。既惴矣,而猶可謂勇乎? 慶源惟不察於此,故又雲「所守之要,非舍之所能知」,竟將自反為約。不知此之言約,是與不約者相形出底。前雲「孟施捨守約」,此雲「曾子守約」,亦是一例。自黝視之,則舍之守氣為約;自舍視之,則曾子之守氣又為約矣。 孟子吃緊工夫在氣上。集注雲「一身之氣」,意與下言塞兩閑之氣分大小。然後雲「氣,體之充也」,則塞乎兩閑者,又安在非一身之氣耶?氣是個不恐懼的本領,除告子外,則下而北宮黝,上至曾、孟,皆以此為不動心之道,特其所以守之者有約不約之分耳。 內裡有個義作骨子,義即縮也,故曰「義以直內」。以聽氣之自生,則守之功約,而其用大。若其不然,則守之氣之末流,其功不約,而用反有所詘爾。約以言其守氣者,而非與氣為對。氣只其[共]此一個氣。曾、孟之氣,較黝、舍百倍剛大而塞兩閑;非曾、孟舍氣不守,而別守一自反以為約法也。不出吾心而守之,乃以塞乎兩閑,則曰約。所守在此,其氣亦盡於此,則頻用氣而頻須守,斯不約矣。若北宮黝者,日奔命於褐夫、萬乘、挫事、惡聲之閑而不給也。 四 「不得於言」一「言」字,所該者甚大。凡天下事物之理,可名之為言者,皆言也。孟子向後說詖、淫、邪、遁之辭,卻但從言之差謬者一邊說,則以當其世而為齊之卿相,則異端說士雜遝進前,自勢所必有,須與之距其邪說爾。 乃欲辟人之妄,則豈徒在逆億鉤距之閑哉?己之真不顯,則人之妄不可得而辟。故知言之成效,在邪說之不能亂;而知言之全體大用,則唯義精仁熟,於是非得失之百致,炳然如日光之被物,容光必照,而天下之理自莫有能遁焉者矣。 知此,則告子之「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」也,亦謂:天下之理,本非吾心之所有而不可勝窮。即是非得失之不能解了者,姑且是與為是,非與為非,因應乎天下,聽物論之不齊而無庸其察。若求於心者,役心於學問思辨以有得,而與天下爭,則疑信相參,其疑愈積。不如聽其自得自失於天地之閑,可以全吾心之虛白,而繇虛生白、白以無疑之可不動其心也。 若雲告子於己言之有失,不反而求之以期其必是,則亦孟浪狂躁之妄人耳,何以能先孟子而不動心耶?抑謂「杞柳」「湍水」,屢易其說,為「勿求於心」之證。乃不知論性三說,立喻不同而指歸則一,非有不得于「杞柳」之說,遂順唇舌之波而改為「湍水」之喻也。說見後篇。 五 先須識得告子是如何底蘊,方于此一章大義得貫徹分明。先儒於此,俱皂白不下。 告子謂「不得於言,勿求於心」,只緣他自認此心與天下之言判然為二,不當強引言入,而役心以出。直安頓者心,教在未有名言上一層,籠罩著天下,俾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者,至我之前,如蚊子咂鐵牛,絲毫搖動他不得,所謂「你若無情他也休」也。若必求之於心,則將役其心以窮理格物,是非得失先積於我而心為之動。故程、朱於此,識得他外義處。乃其雲「生之謂性」者,亦謂有義有理,因而言有得有不得,皆非性之所有,非其所有,故不當求也。 其謂「不得於心,勿求於氣」者,他只認定此昭昭靈靈底便作主人,卻將氣為客感之媒,但任著氣,便攬下天下底事物來,去外面求個義以與物爭。乃能勝乎物者,物亦能勝之矣,故即使吾心有不能自主之時,亦且任之而俟其自定,如公子牟之所謂勿「重傷」者是已。若求助於氣,則氣本濁而善流,有所勝,即有所不勝矣。蓋氣者吾身之與天下相接者也,不任其所相接者以為功,則不求勝於物,而物固莫能勝之,斯以榮辱利害之交于前而莫之動也。告子之為學術,大要如此。蓋亦源本老、莊,而後世佛氏之言亦相承以立說焉。 乃孟子則以為:天下之言,其是非得失不可枉於當然者,本吾心固有之義,見其是則不容以為非,見其非則不容以為是也。惟吾性固有其義以制天下之是非得失,則天下之言本待治於吾心。而苟盡吾心之制,則萬物自有其貞形,萬事自有其貞則,吾心自有其貞觀,雖日與詖、淫、邪、遁者接,而其根苗枝葉之所為起止,我具知之而無所疑惑,則何用籠罩天下,棄物理於不求,而後可以使心得寧哉! 故學、問、思、辨之下學也,始於疑,而聰明睿知之上達也,終以成夫大信,則天下之名言,顯諸仁者皆通,而藏於用者各得矣。此孔子之所以時措鹹宜者,固即在「學不厭、教不倦」以為聖功也。 若吾心之虛靈不昧以有所發而善於所往者,志也,固性之所自含也。乃吾身之流動充滿以應物而貞勝者,氣也,亦何莫非天地之正氣而為吾性之變焉合焉者乎?性善,則不昧而宰事者善矣。其流動充滿以與物相接者,亦何不善也?虛靈之宰,具夫眾理,而理者原以理夫氣者也,理治夫氣,為氣之條理。則理以治氣,而固托乎氣以有其理。是故舍氣以言理,而不得理。則君子之有志,固以取向於理,而志之所往,欲成其始終條理之大用,則舍氣言志,志亦無所得而無所成矣。 以志之無所成,即偷安于其無成者,自謂不失其心而天下亦莫能吾勝。乃本以不能勝之故,匿其不勝,而雲百戰百勝不如不戰,遂廢己所受持天下之資,以絕天下,則是自反不縮,而恃不侮褐夫以無懼。乃不知自反而縮者,原無懼於千萬人也。氣唯不以義動則餒,而豈有多所成即多所敗、有所勝即有所不勝、一盈一虛之憂?氣從義生,而因與義為流行,則以我之制治天下之不足畏者,初非以求勝於物,而自成勝物之用。又豈理外有氣,心外有義,襲而取之,以攬天下,而爭一旦之勝,如告子之所譏者哉? 故但慎其動於進退取捨之閑,充而至於行一不義、殺一不辜得天下而不為,積小以大,繇著徹微,坦然終日,無所愧怍,極夫朝諸侯、有天下,而終無所逢迎規避以求事之成、功之可,俾志不能主而授其權於外物;則即此氣之大以剛者,可日與天下相接於吉凶生死之塗而無所懼矣。此孟子所為不為告子之為,而伯王之任亦終不能動其心也。以此折衷,則諸家之說,其合其否,可考而知也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