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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惠王下篇(1)


  一

  「樂天」、「畏天」,皆謂之天,則皆理也。然亦自有分別。此與「斯二者天也」「天」字一例。大當字小,則是天理極至處,仁者所體之天也。以小事大,則有非天理之極至處者矣,則智者所知之天也。

  慶源說「小者自當事大,此坤之所以承乾」,說得太衚衎著。太王、句踐可自處以坤道,獯鬻、夫差其如幹之當承乎?太王之事獯鬻在殷之末造,句踐之事吳在春秋之季年,皆無道之天下也。無道之天下,小役大,弱役強,非弱小者有必役於強大之理,非強大者有可以役弱小之理,但以疆域兵甲爭主客耳。安得如大當字小,為與「天無不覆」之理同哉?乃其得謂之天者,則以強大之所以強大,弱小之所以弱小,亦莫之為而為,則豈非天耶?雖莫之為而為,而順之存,逆之亡,則亦不得謂之非理矣。

  其時天下既已無道,則志壹動氣,天不能違乎人,而存亡之理遂因是以立。則雖無必然之理,而其必然者即理也。說見離婁篇。于斯時也,天之所以待智者,止予以保國之理,則安於其理而福之,越位以思而禍之矣。禍福所系,故引詩之言天者曰「天威」。若仁者所樂之天,固以德與人相陟降,而不以威者也。固不得謂言天、言理,而皆極其至也。

  二

  集注「非但當與賢者共之」,從「人不得」上生出此意,蓋齊王時與孟子同遊故也。雲峰不審,遂謂「賢者亦有此樂」為問孟子之亦有此樂與否。乃不知「有」者,有之之謂,雪宮安得遂為孟子之所有哉?

  雲峰所疑,在一「見」字,意將謂孟子先館于雪宮而王往見。近人如此說。不知王若往見,當雲「就見」,若但言「見」,則有二義:一音現,往見之也,「孟子見梁惠王」是已。一如字讀,彼來見而接之也,如「孔子不見」、 「吾今則可以見」是也。細繹本文,初終皆以言人君遊觀之事,則可謂孟子同遊,而不可謂孟子所館。「賢者」亦賢君也。

  三

  於「好貨、好色,與百姓同之」上體認出「『克己復禮』之端」,朱子於此,指示學者入處,甚為深切著明。慶源乃雲「體察於所謂毫髮之際,然後力求所以循天理」,則仍未得其端也。夫雲「『克己復禮』之端」,則克己之端在是,複禮之端亦在是矣。緣學者求克己之端則易,求複禮之端則難,故朱子於此顯夫禮之所麗,令人有所致力。奈何慶源之當前不省而猶外索之?

  孔子曰「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」,此從乎天理已得現前者而言也。天理現前,而後其為非禮者,不待擇而有自然之則以為之對照,但致力於勿視聽之,勿言動焉,而己無不克,禮無不復矣。若夫天理之節文未能實有諸心,則將待視聽言動之發,且擇而且禁焉。天下之聲色相引者遝至,而吾之為言動也,亦發不及待之幾。以不給之心力,接無窮之因應,非謬入於非禮之禮,則抑將盡絀吾耳目口體之用,為槁木死灰以免於咎矣。此必能審夫複禮之端而後己可克。而慶源「然後力求所以循天理」之說,其妄明矣。

  乃複禮之端,將於何而體認之?夫克復之道,複道也。複之「見天地之心」,複之動而見天地之心也。震下一陽。動則見天地之心,則天理之節文隨動而現也。人性之有禮也,二殊五常之實也。二殊之為五常,則陰變、陽合而生者也。故陽一也,合于陰之變而有仁禮;仁少陽,禮老陽。陰一也,變以之陽合而有義知。義少陰,知老陰。仁所以為少陽,義所以為少陰者,仁本陰而變陽,義本陽而合陰。陽合于陰而有仁禮,則禮雖為純陽而寓於陰。夏至則一陰生。是禮雖純為天理之節文,而必寓於人欲以見;飲食,貨。男女,色。雖居靜而為感通之則,然因乎變合以章其用。飲食變之用,男女合之用。唯然,故終不離人而別有天,禮,天道也,故中庸曰「不可以不知天」。終不離欲而別有理也。

  離欲而別為理,其唯釋氏為然。蓋厭棄物則,而廢人之大倫矣。今雲「然後力求所以循天理」,則是離欲而別有所循之理也,非釋氏之詖辭哉!五峰曰「天理人欲,同行異情」,韙哉!能合顏、孟之學而一原者,其斯言也夫!

  即此好貨、好色之心,而天之以陰騭萬物,人之以載天地之大德者,皆其以是為所藏之用;故易曰:「天地之大德曰生,聖人之大寶曰位。何以守位曰仁,何以聚人曰財。」於此聲色臭味,廓然見萬物之公欲,而即為萬物之公理;大公廓然,物來順應,則視之聽之,以言以動,率循斯而無待外求。非如老子所雲「五色令人目盲,五聲令人耳聾」,與釋氏之賤以為塵、惡以為賊也。

  因是而節文章焉,則其有淫泆而太過、鄙僿而不及者,固已如衾中蚤虱,克去之而後寢得安焉。當幾但加警察,則已淨盡而無餘。是故「克己」「複禮」,互待為功,不得雲克己先而複禮後,業已克己然後力求複禮也。

  使無禮以為則,則己亦何以克?使不於人欲之與天理同行者,即是以察夫天理,則雖若有理之可為依據,老之重玄,釋之見性。而總於吾視聽言動之感通而有其貞者,不相交涉。乃斷棄生人之大用,芟剃無餘,日中一食而後不與貨為緣,樹下一宿而後不與色相取,絕天地之大德,蔑聖人之大寶,毀裂典禮,虧替節文,己私熾然,而人道以滅,正如雷龍之火,愈克而愈無已也。

  孟子承孔子之學,隨處見人欲,即隨處見天理。學者循此以求之,所謂「不遠之複」者,又豈遠哉?不然,則非以純陰之靜為無極之妙,則以夬之「厲」、大壯之「往」為見心之功,仁義充塞,而無父無君之言盈天下,悲夫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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