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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惠王上篇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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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 「遠庖廚」即是仁術。古之君子制此法,以使後之君子得以全其不忍之心。君子以位言。集注說「預養是心」,說「廣為仁之術」,則已含胡生枝節,所以啟慶源「不必屑屑然以其所不見而易其所見」之妄論。乃不知釁鐘之牛須過堂下,非庖廚之可遠比也。遠庖廚是一定之術,以羊易牛是無窮之術。先王之分田制產是一定之術,以之發政施仁而令民歸莫禦,須有個無窮之術。然以羊易牛,亦不過為不見羊故,則所為[謂]無窮之術者,初不出於一定之範圍。然則發政施仁,亦豈能出明君制產之範圍哉? 曰「是以君子遠庖廚」者,見王所為曲折以全其不忍之術,皆古人術中之已有;繇此則知今人之仁心,與古人之仁術,無不合轍,則亦無疑於「保民而王」之難矣。乃其所以難於保民者,不為也,而疑於保民之難者,則以所大欲也;而實非求大欲之難於保民,唯以若所為之背道而馳也。若古人之興王也,因心為術,固有以保以王、左右逢原之妙,豈異於遠庖廚之法,示人以未見者之可全其不忍也哉? 知此,則集注所雲「預養是心,廣為仁之術」,徒滋枝蔓而已。蓋遠庖廚者,雖亦以預養為道,而即是為仁術之所自全,則亦古之君子義精仁熟所建立之矩範,以俾後之君子率而繇之以全其仁,而非姑以此養其心之不習於殺。若雲「廣為仁之術」,則古人有一定之術,而廣之者則存乎後人。故齊王不師古而暗與古合,正其可以保民而足王之本,豈複更有所資於廣而後乃不窮哉? 若夫養其心而廣其術,固不為無道;而養心之功則在遏欲存理、靜存動察之學,廣術之功則在學問思辨、格物窮理之事,要不能急為齊王道者。「舉一隅不以三隅反」,王之不智,一暴十寒,固不足以及此也,而要豈以遠庖廚之一法為養心廣術之教乎? 至如慶源謂以羊易牛為屑屑然不能擴充其仁術,則齊王初未嘗親至庖廚而見觳觫之牛,有司亦不于王前殺牛而僅牽之以過。浸令慶源處此,其將加罰牽牛之人,以為無故進前,亂我仁術;抑將並堂上而不敢坐,唯恐牛之或過我前耶?則甚矣,其持論之鄙也! 一二 「推」字不可添入「親疏遠近」立義。集注攙入張子西銘一本萬殊意,大非所安。君子之愛物,止遠庖廚便休,齊王之全牛,亦止舍之便休,何曾不有等殺?所以到此,更不須疑慮愛物之心為順為逆。所雲「推」者,擴充也;所雲「擴充」者,則「以不忍人之心,行不忍人之政」也。不忍牛之心,以羊易而舍之,則推矣。老老幼幼之心,發政施仁,而使民得仰事俯畜,則推矣。 夫老吾老、幼吾幼者,豈徒有心哉?必有以老之、幼之矣。則及人之老、及人之幼,亦豈徒心恤之哉?必實有以及之矣。此所謂「舉此心而加諸彼」也。若徒此心之憐其老而恤其幼,而無以加諸彼,則是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。非其心之不相及,無術,則欲保而不足也。若以繇親向疏、繇近及遠之謂推,而雲推養吾老、恤吾幼之恩澤以養人之老、恤人之幼,則雖其不推,而吾之老幼則既有恩澤加之矣,是業已保之矣,而又何雲妻子之不保耶?且保四海也,則推保妻子之恩以保之;其保妻子也,又將推何恩以保之?而亦雲推恩,何也? 恩,心也;推之者政也。恩,仁也;推之者術也。善推者,盡其術而常變一致、難易一揆者也。推而不善,則有所窮而遂阻;推而善,則無所求而不得。推而善,則雖不廢釁鐘而牛固可全,雖所殺在羊而不害其不忍。是雖求大欲以使天下之莫能禦,而民無不保,抑但保吾民而王業以成。若不善推,則必並羊不殺,並鐘不釁,而後牛可不死。不然,則必將屈不忍之心,聽牛之死,而不忍之心中枯。是亦必不求所大欲而後民可保,苟求大欲則必興兵構怨以危士臣也。 古人之大過人者,只是極心之量,盡心之才,凡所欲為,皆善推以成其所為。推為,非推心。則有其心,必加諸物,而以老吾老、幼吾幼,則吾老吾幼即受其安懷;及人之老、及人之幼,而人老人幼亦莫不實受其安懷也。擴大而無所窮,充實而無所虛,以保妻子,以保四海,一而已矣,則惟其有恩之必推者同也。 推者,舉心加物之謂也。若以為推愛牛以愛百姓,則既已倒推,如慶源之所譏者。是王之全牛,正以拂乎王道之大經,且不足以保妻子,而何雲「是心足以王」哉! 孟子因齊王之善全一牛,舉小例大,征王心之有仁術,而繇是以知保民之可,唯在反求其本心固有之術。豈僅據石火電光乍見之惻隱,遂欲王追尋之以認為真心,便死生不忘,拏定做個本領,將來三翻四覆,逆推一次,順推一次,若雙峰之所雲者?此種見解,的從佛詰阿難從佛出家最初一念來。「邪說誣民,充塞仁義」,其為害豈小哉! 若西山竟以宣王為不善推,則顯與孟子本旨相背。當時孟子直下便應一「可」字,一段善誘苦心,抹殺殆盡矣。 一三 王曰「若無罪而就死地」,牛則豈有有罪無罪之別哉?其曰「若」者,謂若人之無罪而陷於死也。則王之於士臣無罪而就危,其不忍之心惻然在中者,可知已。「吾何快於是」,非欺也。以不忍人無罪就死之心,例之于牛而不忍于牛,正是達愛人之心以愛物,何得雲逆?特其不忍人之心,以求大欲故,無術而免之,則不能如全一牛之善推而已。故曰「恩足以及禽獸」,術足及也;「功不至於百姓」,無其術,則雖有其心而功不至也。西山誣以為不善推,未之思爾。 一四 但除舜、禹之受禪,則不可有其志;有其志,則為人欲橫流。既為人欲橫流,則不問其所為之得失;所為必得,則其惡亦大。王莽把周禮井田事事都學來,以所為求所欲而魚以得矣,只為他所欲者亂賊之欲,便千差萬謬。若湯、武之放伐,一向無此志,只等天命到來,則必無此理,故曰「上帝臨女,無貳爾心」。乃謂齊王之大欲是人欲橫流,其愚甚矣。若有大欲便是人欲橫流,則孟子當直斥其欲之妄。乃其不然,而複以緣木求魚責其所以求欲者之失計,豈非導其欲而長其惡哉? 「辟土地」云云,有何過妄?「廣土眾民,中天下而立」,君子之所欲所樂,亦此而已。若不思覲秦、楚,則必覲于秦、楚。覲秦、楚之為人欲,豈如辛垣衍之使魏帝秦者為天理耶?就中唯辟土地一件,較是功利邊事。然即行仁政而王天下,亦須有此次第。湯以七十裡,文王以百里,其始事也;到後滅韋、顧、昆吾,滅崇、滅密,地日啟矣。詩稱召公「日辟國百里」,非周初之事哉?唯齊已千里,足為王畿,則土地可以不辟,而亦非辟之必不可也。 齊王可與有為,正在有此大欲上。若梁惠王,怒吽吽地只思報怨殺人,更不立一規模,樂其所以亡,不可與言矣。又其下者,如梁襄王,算定天下不能一,便只向肥甘輕暖中了過一生,其可謂之循天理而無願外之求哉?孟子固曰「以齊王猶反手」,則人欲橫流者,莫孟子若矣! 一五 「舉斯心加諸彼」,一「加」字便有事在,故上雲「可運於掌」。因民之利,不勞而運,非制產而何?龜山分兩截說,將舉心加彼,只作「仁心仁聞」,誤矣。前面是規模,後面是事實。制產而仰足事、俯足畜,非即老老幼幼之恩耶?若但有仁心仁聞,而不行先王之政,何以「刑于寡妻,至於兄弟,以禦家邦」哉? 「彼」字兼寡妻、兄弟、家邦說,故下雲「不推恩不足以保妻子」。「斯心」猶言此心,「心」字有「術」字在內,全體、大用,擴之而有其廣大,充之而有其篤實者也。此一 「心」字,是孟子「萬物皆備於我」裡面流出來的。不成心之外更有一王道!「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」,正是不能「舉斯心加諸彼」,正是不推恩而功不至於百姓。若但以吾心起處便謂之舉,靜念所及便謂之加,則此詩之旨,一釋氏「蒙熏」「加被」之說而已。聖賢之言,說到玄微處,字字俱有事實,不與填出,則鮮不入於異端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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