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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貨篇(2)


  二

  新安雲「性寓於氣質之中」,不得已而姑如此言之可也;及雲「非氣質則性安所寓」,則舛甚矣。

  在天謂之理,在天之授人物也謂之命,在人受之於氣質也謂之性。若非質,則直未有性,何論有寓無寓?若此理之日流行於兩閑,雖無人亦不憂其無所寓也。若氣,則雖不待人物之生,原自充塞,何處得個非氣來?即至於人之死也,而焄蒿悽愴、昭明於上者,亦氣也。且言「寓」,則性在氣質中,若人之寓於館舍。今可言氣質中之性,以別性於天,實不可言性在氣質中也。

  蓋性即理也,即此氣質之理。主持此氣,以有其健順;分劑此氣,以品節斯而利其流行;主持此質,以有其魂魄;分劑此質,以疏浚斯而發其光輝。即此為用,即此為體。不成一個性,一個氣,一個質,脫然是三件物事,氣質已立而性始入,氣質常在而性時往來耶?說到性上,一字那移,不但不成文義,其害道必多矣。

  三

  新安又雲有「天地之性」,一語乖謬。在天地直不可謂之性,故曰天道,曰天德。繇天地無未生與死,則亦無生。其化無形埒,無方體,如何得謂之性!「天命之謂性」,亦就人物上見得。天道雖不息,天德雖無閑,而無人物處則無命也,況得有性!

  且新安之言天而並言地,尤為不審。以體言之,則天地既不得以性言矣。以化言之,則地有化跡,而化理一屬之天。故中庸但言「天之所以為天」,而不雲「地之所以為地」。地之所以為地,亦天之為也。故曰「無成有終」。有終者,化之跡也;無成者,天成之也。若就人性而言之,則性,天德也;氣,天化也;質,天以地成之者也。以,猶用也。不得以天地並言,亦審矣。

  四

  五常百行,何一而不以恭、寬、信、敏、惠行之?五常百行,道也。恭、寬、信、敏、惠,行道、凝道之德也。於理言之,則善有萬;於心言之,則五者盡之矣。故知夫子之以此五者答子張,理已極,功已全,更無遺也。

  看聖人言語,須看得合一處透,如「克己復禮」,「主敬行恕」等,無不以此五者行之。則全體、大用,互相成而無礙。若執定藥病一死法,卻去尋他病外之藥,謂恭、寬、信、敏、惠外更有何道。總成迷妄。聖人之教,如天地之有元氣,以之生物,即以之已疾,非以藥治病。則梔、芩不必與烏、附合,而人參亦且反藜蘆。凡藥之於病,生於此者,誤用之彼,則為殺。將所以藥子張者,必且以賊他人。而此五者,自上智至下愚,有一而不當行者乎?故知聖人之言,必不為藥。

  五

  雙峰「剛體勇用」之說,殊不分曉。凡言體用,初非二致。有是體則必有是用,有是用必固有是體,是言體而用固在,言用而體固存矣。勇而無勇之體,則勇為浮氣而不成其勇。剛而無用,則中懷內毖,而亦何以知其為剛!故剛亦有剛之用,勇自有勇之體,亦與仁、知、信、直之各為體用者等。

  蓋剛者,自守則厲體、不為物屈用之謂也。勇者,果決敢為體、遇事不怯用之謂也。故體雖不剛,要不害其為勇。如劉琨、祖逖一流人,自守不峻而勇於為義,是不剛而勇也。用雖不勇,要不害其為剛。如汲黯、包拯一流人,固無喜于任事之意,而終不為物下,是不勇而剛也。

  好剛而不好學,所謂剛愎自用也。狂者,妄自尊大、輕世陵物之謂。好勇而不好學,如劉穆之、王融,只是勇於有為,便不復顧名節,故其蔽亂。此剛、勇之別,體用各異,不可紊也。

  六

  程子言「序」,朱子言「敬」,趙、饒二氏無所見而姑為之調停,雲「二說相須,其義始備」。朱子若看得程子之言序也為允當,則何故易一敬字?若以序字之義為未備,更須添一敬字,亦當兼言敬以有序,不宜竟廢言序也。唯朱子看得程子之言序者於此處不切,故斷然以敬代之。若其仍存程說於圈外者,則取其「天下無一物無禮樂」一段而已。

  釋此章之義,乃使人因禮樂而釋其所以然。禮之所以然者敬也,樂之所以然者和也。以序配和,乃就禮樂之已成而贊其德。禮行而序著,樂備而和昭。故曰「禮只是一個序,樂只是一個和」。行禮行樂時,大段道理如此。故凡天下之有序者,皆禮之屬也;凡天下之和者,皆樂之屬也。唯然,則序非禮之所以為禮,而配序之和亦非樂之所以為樂。朱子雲「敬而將之」,「和而發之」。程子所雲序與和,只說得將邊、發邊事。其所將、所發者,則固吾心之敬與和也。

  程子推天理之本然,而雲「盜賊亦有禮樂」,此為老、莊家說禮樂是聖人添上底,故與指天理之在人者以破其「前識之華」一種妄說。若夫子則緣流俗以容之有序、聲之能和者為禮樂,故曰「人而不仁,如禮樂何」。不仁者不能如之何,又豈盜賊之相總屬、相聽順者之得與哉!

  夫不仁之人所以不得與于禮樂者,唯其無敬、和之心也。若天道之自然有此必相總屬之序、必相聽順之和,則固流行而不息,人雖不仁,而亦不能違之。而凡人之將玉帛、鳴鐘鼓者,正恃此以為禮樂也。程子此段,是門人雜記來底,想為有人疑禮樂非人心之固有,故為反其言而折之如此,乃非以正釋此章之義。其說規模甚大,卻空闊,令人無入手處,以視聖人之言深切警省、動人於微者遠矣。

  且言序者,亦因敬而生其序也。若不敬,則亦無以為序。盜賊之相總屬,終叫作序不得。天下之序四:親疏也,尊卑也,長幼也,賢不肖也。乃盜賊之有總屬,於此四者,其何當也?凡其所奉為渠帥者,徒以拳勇狙詐相尚,而可謂天理自然之序乎?

  若夫禮之有序者,如事父事兄之殺,此是胸中至敬在父,次乃敬兄,自然之敬而因生其序,序者敬之所生也。倘以敬父者敬兄,則是夷父于兄,而以敬兄者敬父矣。敬兄之殺于敬父而為之序者,乃所以專致其敬于父也。禮所謂以仁率親、以義率祖、等上順下,皆為至敬言也。然則禮之所以雲禮者,以敬言而不以序言,審矣。

  馮厚齋求其說而不得,乃以諸侯大夫之僭為無序之實。此既與程子盜賊之說顯相矛盾。僭竊者,充類至義之盡,而始與盜賊等。豈盜賊之賢于僭竊者哉?夫子言禮非玉帛之雲,所以通警天下之失實。若但雲僭竊者徒有玉帛而無序,則周之時王舉行其所得為之禮,雖以跛踦臨之,而已無憾於禮耶?且僭禮者亦僭樂矣,是樂之失實,亦惟不序之故,而何以只言和哉?

  宋、元之際,諸儒鄙陋,隨處將僭竊插入。如「問禘說」、「入太廟」諸章,俱靠此作白賴秘訣,恰似夫子當年終日只尋著者幾個諸侯大夫廝罵,更不知此外有天德、王道在。虞伯生以此注杜甫詩,且一倍酸鄙,不知有杜,而況其望聖人之門牆也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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