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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貨篇(3)


  七

  盜賊之有渠帥,有僂儸,一般底尊卑之序,也恰象個禮。禮雲禮雲,拜跪、先後雲乎哉?即不仁之人行禮,也須有序。于此正好看他別處。禮中自然之序,從敬生來,便是天理。盜賊之序,因畏故爾,便是人欲。以此思之,則凡修敬父、敬君之儀,而實以畏君父之威,及為法制清議所束縛,不敢不爾者,皆與盜賊等,而終不知禮之雲者也。

  程子此段言語,想被門人記來不真,而以己意添換,遂成差謬。其語酷似侯河東,繇他貪於規模之大,而切體無實,程子所雲「只好隔壁聽」者是也。不然,則或有問者,程子以其有不知序之病,以此藥之,而藥即成病也。凡藥病者,藥無非病。

  八

  夫子驀地說個「予欲無言」,看來意義自是廣遠深至。先儒于此,只向子貢轉語中求意旨,卻不在夫子發言之本旨上理會,徒增枝葉,益入迷離矣。

  子貢曰:「子如不言,則小子何述?」此是子貢從無言中抽出小子之待述一種來,致其疑問;而夫子所答,則又于成己成物一本原處,見得雖為小子述計,亦不在言也。若子貢未問以前,則夫子初不從教人起義。

  向後再言「天何言哉」,非複詞也。前雲「天何言哉」,言天之所以為天者不言也。後雲「天何言哉」,言其生百物、行四時者,亦不在言也。集注雲「學者多以言語觀聖人,而不得其所以言,故發此以警之」,只此殊失聖人氣象。

  慶源於此作兩種解,要皆無實。一雲:「學者體察之意常少,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。」使然,則是夫子故為此憤激之詞矣。苟夫子為此憤激之詞,而子貢且雲「小子何述」,是何其一堂之上,先生悻悻而弟子煩瀆耶?此說之最陋者也。

  一雲:「天理流行之實,凡動靜語默皆是,初不待言而著。學者惟不察乎此,而但以言語觀聖人,是以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。」夫繇言而知其所以言,與不繇言而知其所以言,是孰難而孰易?學者且不能于言而知其所以言,乃欲使於動靜語默得之,不愈增其茫昧乎?

  且夫言之不足以盡道者,唯其為形而下者也。起居動靜之威儀,或語或默之節度,則尤形而下之枝葉也。雖天理流行於其中,而於以察理也,愈有得筌蹄而失魚兔之憂。夫子以姊之喪,拱而尚右,而門人皆學之,是學者固未嘗不於動靜語默觀聖人。乃得其拱而不得其所以拱,其執象以遺理,更有甚於執言者。則子又將曰「予欲不動不靜不語不默」哉!

  逃影於月而就燈,不知燈之為影且甚於月也!凡此戲論,既皆無實,則知所雲「予欲無言」者,非為學者言也。

  蓋自言曰「言」,語人曰「語」,言非語也。抑非必喋喋多出於口而後為言也,有所論辨而著之於簡編者皆是也。聖人見道之大,非可以言說為功;而抑見道之切,誠有其德,斯誠有其道,知而言之以著其道,不如默成者之厚其德以敦化也。故嘗曰「訥」,曰「恥」,曰「怍」,曰「訒」,抑至此而更雲「無言」。則終日幹幹以體天之健而流行於品物、各正其性命者,不以言閑之而有所息,不以言顯之而替所藏也。此所雲「品物流行」,「各正性命」,皆以成己之德言。

  朱子感興詩深達此理,較集注自別。其雲「萬物各生遂,言天。德容自溫清言仲尼。」,則固以德容之溫清,配天之生物,而非雲天以生遂為功於物,聖以溫清為不言之教也。又雲「發憤永刊落,奇功收一原」。所謂「發憤刊落」者,即訒言之極致而無言也;「奇功收一原」者,以言大德敦化之功有以立天下之大本,而不在擬議之閑也。

  繇此思之,聖人之欲無言者,亦當體實踐以自盡夫天德,而收奇功于一原矣。豈徒悻悻然憤門人之不喻,而為此相激之詞,如西江學究之于蒙童也哉?曰「天何言哉」,則體天德者不當以言矣。曰「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」,則雖如子貢之為小子慮者,亦即以成己者成之,而不在言矣。

  嗚呼!論至此而微矣。非老氏「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」之說也,非釋氏「言語道斷,心行路絕」之說也,聖人所以「自強不息」,「顯諸仁,藏諸用」,「洗心而退藏於密」者也。聖人之德,耳順矣,從欲不逾矣,盈前而皆道,則終日而皆德,敦化者敦厚以化成也,川流者不舍晝夜也。夫何言哉!密與萬物為裁成輔相,而顯與達道達德為誠明也。以此成己,而致中和以位天地、育萬物;以此成物,而篤恭以天下平矣。小子而欲學焉,相與終日于博文、約禮之中,亦下學而上達矣。

  是夫子非虛欲之也。欲無言,則終無言也。時而行也,則周流以行道於七十二君之國。時而藏也,則祖二帝,述三王,刪詩、書,定禮、樂,皆述而不作。因魯史成春秋,春秋文成數萬,聖人未嘗有所論斷。而百王之大法以昭。蓋未嘗取其心之所得者見之言也。故曰「我欲托之空言,不如見諸行事」,而天下萬世無不被其時行物生之功矣。此聖人所以成己而成物者,夫何言哉!嗚呼!亦微矣,非可以淺見一二測也。

  九

  「小子何述」,非小子何法之謂。述者,轉稱之以傳於人也。子貢之意,欲夫子著書立教,而使弟子述之以詔後世,亦非但自為學也。夫子雲天何言而時行物生,則在己固不待言,而小子亦無容述矣。

  嗚呼!聖人之去今,幾二千歲,而天下雖在夷狄盜賊之世,且未盡人而禽也,豈徒以聖人之言哉?如以言,則誦聖人之言者,且不免於禽行;而其能與知與行夫聖人之道者,或未得耳聞口誦夫聖教。天命之性,聖人顯道而神德行,莫之為而為之,固非人之所易知也。嗚呼!愚之所言者,如此而已。過此以往,不可得而言矣。雖然,其與釋氏「自性眾生,一念普度」者,則薰蕕矣。熟讀張子正蒙而有得於心焉,或知其旨。此二段文字,愚雖不肖,不敢為欺人之語。抑不能顯指其所以然,則力有所不逮,而言者本不能盡意者也。

  十

  切須知,言與語異。子曰「予欲無言」,若有人問時,惡得不「叩兩端而竭焉」!今一部論語具在,且說夫子所言者是那一段道理?若老子五千言中,徹首徹尾,只是一句子作宗風。即孟子亦所未免。聖人且就一時一事說去,自止至善。即此可想其天行之健、於穆不已氣象。若問而亦以無言答,則天龍一指、臨濟三拳而已。

  一一

  小注中「邪僻」二字,所該甚廣。愚不肖者有愚不肖之邪僻,賢智者有賢智者之邪僻。

  不正之謂邪,因而深陷於邪之謂僻。然則莊子之嗒然喪偶,釋氏之面壁九年、一念不起,皆邪僻也,皆「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」者也。

  雙峰言「靜坐時須主敬」,大有功於聖學。當知靜坐無敬字,不如博弈。抑謂無事不可兜攬事做,讀書窮理不可煎迫而失涵泳,故有靜坐時,則以主敬工夫當之。若謂主敬工夫,須靜坐方做得,但靜坐而他無所用心,以便主敬,則又僻矣。

  程子論「複見天地之心」,是動中見得複下一陽動也。聖人于此,直教將此心有可用處盡著用,無有一法教人向靜坐中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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