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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氏篇(3)


  一二

  朱子語錄極有參差處,甚難揀取。想來朱子未免拏定「隨病下藥」作教法,故彼此異致,乃至屈聖言以伸己說者有之,不能如聖言之川流各別而不相害悖也。

  其答問者,有雲「視不為惡色所蔽為明,聽不為奸人所欺為聰」,乃他處又以「主一」言思明思聰,此二說便早自乖張。夫君子之于惡色奸言,直不視不聽,還他一刀兩斷,若向此處思聰思明,則立腳不穩,早已被他搖動矣。只惡色奸言,亦何所容吾聰明哉?

  如毛嬙、西施之色,不宜狎者也,不視之則不亂耳,此心之正而非目之明也。如使與不美者同至吾前,乃揀美麗者斥為女戎,而取醜陋者以為正色,無論人情之必不能,而亦不得謂之明矣。故曰「不知子都之姣,無目者也」。故君子之明,必不用之於此。以其明亦不可,不明亦不可也。

  奸言之不聽,其道在遠佞人,亦一刀兩斷法。如業許其抵掌縱談,而又用吾思以曲為摘發,則衛嗣君之所以亡其國者,而何聰之有?

  且天下盡有不貪惡色、不惑奸言而不聰不明者。且盡有未嘗見惡色、未嘗聞奸言而不聰不明者。其不聰不明者,唯不思故也,豈有壅蔽之者哉?「聽言則對,誦言如醉」,寧奸言欺之,善言固不足啟其蔽矣。

  此二語是君子警昏策惰以盡耳目之才,乃複性語也,存理語也,而非遏欲語也。遏欲之功在辨,存理之功在思。遠惡色,拒奸言,辨之事也,非思也。

  夫人之從事于學,各因其所近以為從入之功。有先遏欲以存理者,則不為惡色奸言所蔽,乃可進而思明與聰。其先存理以遏欲者,則唯思明而明,思聰而聰,而後惡色奸言不得而欺蔽之。內以盡其形色之性,則視聽必複其聰明;外以察夫事物之幾,則于聲色不得苟用其視聽。故大而法象之在天地,道教之在古今,小而一物之當前,一聲之入耳,有弗視,視則必思其無不見;有弗聽,聽則必思其無不聞。若惡色奸聲不使交吾耳目者,則所謂「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」,而非既視聽之而又加以思也。

  藉不恤非禮而視聽之矣,則雖視惡色亦有其明焉,雖聽奸聲亦有其聰焉。漢元帝之于洞簫,宋徽宗之於書畫,其為惑也固然,而要不可不謂之聰明。唯屏此不正之聲色于聰明之外,而乃專用其思於當聰當明之視聽,斯君子思誠之功也。故思明思聰,不在去蔽,而但在主一。去蔽者,遏欲者也,辨之明也。主一者,存理者也,思之慎也。慎謂詳謹而不忽略。

  集注雲「視無所蔽則明無不見,聽無所壅則聰無不聞」,泛言所蔽所壅,則於義自可。以人之昏惰苟簡、粗疏籠罩而未得謂得者,皆足以壅蔽固有之聰明,故為授以除蔽去壅之道曰「思」。而語錄加以「惡色」「奸言」之目,則或因有溺於聲色者而與言此,是專以藥一人之病,而戾於聖言之大義矣。

  乃即如彼言,亦當雲「視不為惡色所蔽而後可以思明,聽不為奸聲所惑而後可以思聰」,不得竟以無二者之蔽,遂當此九思之實學也。如學詩者,固當以惡詩為戒,然但不讀惡詩,不墮惡詩窠臼,而不匠心於興比情景之中,則亦窮年苦吟而不成矣。聖人踐形、盡性之學,豈但空空洞洞立於無過之地而已哉!

  老子曰「五色令人目盲,五聲令人耳聾」,而不知天下之盲聾者,其害在於聲色者十之三,而害非因於聲色者十之六;其害正墮於無聲無色者十之一,則老氏是已。君子之學,則須就「有物有則」上察識擴充,教篤實光輝,盡全體以成大用,而後聖功可得而至。朱子曰「內外夾持,積累成熟,便無些子滲漏」,斯則盡之矣。

  一三

  朱子「若閒時不思量義理」一段,說得來別。求其大旨,則所謂學思並進而已,故終以「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」,則明其為學之事。中庸說「慎思」,乃就學而言思,以思其所學也,與此「思」字別。若非思所學,只驀地思去,其有所思也,孔子既雲「以思無益」;倘不持一道理,空著去想,是釋氏之以坐斷一切為真參實究矣。

  乃朱子此語,殊費周折,不得暢快。其故在問者不審,乃令答者迂回。問者曰:「無事而思,則莫是妄想?」如此而問,鹵莽殺人!夫唯忿與見得,則因事而有;疑之思問,且不因事而起。若視聽容貌,則未嘗有一刻離著在。聖學中,原無收視反聽,形若槁木的時候。倘其有此,即謂之怠荒,而夫子且比之為「朽木」「糞土」,賤之為「飽食終日」矣。

  視之所該最廣,除睡時無有不視。容之為功最密,除盛德之至者,一刻忘下便不得「溫」。以此九者詳求之日用之閑,豈複有無事之時哉?而何憂妄想之生!不得已而姑雲有閒時,則君子固有讀書窮理之功,而用其思於學。學、思固分致之功,而方學即思所學。乃所雲「視思明,聽思聰,疑思問」者,固已該乎方學之思為言。是君子終日于此九者,該動靜,統存發,而更不得有無事之時矣。

  知此,則知南軒所雲「養之於未發之前」者,亦屬支離。唯喜怒哀樂為有未發,視聽色貌無未發也。蓋視聽色貌者,即體之用;喜怒哀樂者,離體之用。離體之用者,體生用生,則有生有不生;而其生也,因乎物感,故有發有未發。即體之用者,即以體為用,不因物感而生,視雖因色,然天下無無色之時,無時不感,不得雲感。且色自在天下,非如可喜可怒之事加於吾身,不可雲感。不待發而亦無未發矣。

  若其相與為用也,則喜怒哀樂,亦因視聽色貌言事而顯。當其發,則視聽色貌言事皆為喜怒哀樂用。乃喜怒哀樂一去一留於此六者之閑,而六者不隨喜怒哀樂為去留。當其為喜怒哀樂之時,則聰明溫恭忠敬,要以成發皆中節之和;而當夫喜怒哀樂之已去與其未來,則聰明溫恭忠敬之思之不忘者,即所謂于未發時存中也。

  故此雲「思明」、「思聰」、「思溫」、「思恭」者,兼乎動靜,動以中節,而靜以篤恭。就本文中原有未發存養之功,何更得頭上安頭,而別求未發哉?豈所雲未發者,必一物不視,一聲不聞,柳生左肘色,雀乳頭上貌,以求養於洞洞墨墨之中乎?此毫釐之差,南軒且入於禪而不知已!

  先儒言靜存之功,統以主敬。「思明」、「思聰」、「思溫」、「思恭」,正主敬之謂也。朱子亦雲「主一」,「敬故一」。舍此四者,更用何物為靜中之敬?思則敬,不思則肆。敬肆之分,思不思而已矣。既要敬,又不著思,即全是禪。視聽色貌,即源即流,無久刻刻異。無暫。常不廢。倘以此為流且暫,已發乃暫然之流。而別求一可久之源,未發天下之大本,故無閑斷。非愚之所敢知也。佛氏之真知。

  若言與事,則固屬乎動矣。然其屬乎動也,亦自其有不言無事之時以分動靜耳。乃以求諸喜怒哀樂,則雖見於言事,而猶有為喜怒哀樂之未發者。此其理亦易知,特人不察耳。

  中庸言「未發」,但就四情而言,不該一切。則以聖賢之學,靜含動機,而動含靜德,終日幹幹而不墮於虛,極深研幾而不逐於跡。其不立一藤枯樹倒、拆肉析骨之時地,以用其虛空筋斗之功者,正不許異端闌入處。儒者于此,壁立萬仞,乃為聖人之徒。故上蔡雲「此之謂『思誠』」。思而言誠,是即天之道而性之德已,複何有一未發者以為之本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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