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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氏篇(2)


  八

  以「戒」字意求之,則朱子言理,不如範氏言志之親切。大要此章是遏欲事,且未到存理處。其言君子者,言外有一小人在,是人品大分別處,且須立個崖岸,不墮小人去,故曰「戒」。至於存理之全功,在「三戒」以上一層,且非此處所及。

  乃但言遏欲而不及存理,則此三戒者,將無與釋氏共之:好色,癡也;好鬥,嗔也;好得,貪也。然則聖人其以釋氏為君子乎?曰:釋氏雖不得為君子,而與任血氣以自恣之小人,豈不猶賢乎!

  乃君子之所以終別於釋氏者,則以隨時消息,不流於已甚,而未嘗剷除之以無餘也。故血氣之所趨則戒之,而非其血氣之所必趨者則未嘗力致其戒也,豈與釋氏之自少至老,必廢昏姻、絕殺害,而日中一食、樹下一宿之餘,皆非其所得者[同]哉?繇此思之,朱子之以理言者,亦可得而通矣。

  九

  集注「血陰而氣陽」一句,乍看覺得插入無謂。及觀範氏血氣、志氣之論,及朱子所雲「氣只是一個氣,便浩然之氣,也只此氣」,乃知集注用意之深。雙峰雲「能持其志,則血氣皆聽於心」,則已贅一「血」字矣。大要氣能為善,而抑能為不善。如血,則能制其不為惡而已足,不能望其為善也。

  蓋氣陽而血陰,氣清而血濁,氣動而血靜,氣無形而血有形。有形而靜,則滯累而不能受命於志;濁,則樂與外物相為攻取,且能拘系夫氣但隨己以趨其所欲。故好色、好鬥、好得者,血役氣也。而君子之戒此三者,則志帥氣而氣役血也。今以好色、好鬥時驗之,覺得全是血分管事。及至淫很之心戢退,則直忘此身之有血,而唯氣為用事矣。

  乃夫子于此,分任其過於血氣者,以氣本可與為善,而隨血盛衰,不自持權,見累於血以為之役,氣亦不得而辭其過也。氣能聽志,而血不能聽志。心之不戒者,聽命於氣,而抑聽命於血。雙峰「心是魂、魄之合」一語,極有理會。唯其兩合于陽魂、陰魄,是以亦聽命於血。

  乃魄雖靈,終是凝滯重濁物事,而心卻輕微,役使他不動,則不得不資氣抑而扶之。魂清於魄,而心又清於魂。心是魂、魄之輕清者合成底,故君子專有事于此,以治魂、魄。則心,君也;氣,將也;血,卒也。潰卒脅將以幹君,而明君必任將以制卒,其理一也。

  十

  知命有知命之功,畏命有畏命之事。新安以格致、誠正分配之,精矣。既知天命以後,尚須有事於畏。孟子說「知性、知天」,又說「事天、立命」,事天立命,吃緊工夫正在畏上。不知則必不畏,而知者未必其能畏也。

  夫子以說到天命上,則君子小人相差懸絕,與畏大人之與狎、畏聖言之與侮,只爭一敬肆者又別,故於「小人」上[下]加「不知」二字,言且不知,而何望其畏。若夫雖若知之而不畏者,則既異乎醉夢之小人,而抑不得為君子,自別是一流。故可雲君子知命,小人不知,就其大分段處立之辨也;亦可雲君子畏命,小人不畏,就其極至處終言之也。

  只君子知命,小人不知,與君子畏大人、聖言,小人狎、侮之一例,是君子小人之坊界。進此以言君子,則有畏命之學;就此以窺小人,則其行險徼幸者,固不畏也。知此,則大人、聖言,不得複以知不知添入,明矣。

  大人、聖言,其顯者自易知也,雖小人亦未嘗不知也。若其為大寶所凝、至道所出之微者,則必能畏之,而後其道之宜畏、德之可畏者始可得而喻也。是其大端之別,在畏不畏,而不在知不知。且小人之不畏天命,唯不知之,是以終不得而玩之。若夫大人、聖言,唯其不能深知而亦或知焉,是亦得而狎侮之。則小人之不畏大人、聖言,罪不在不知也。小人之罪不在不知,則君子之功亦不徒在知,審矣。

  乃亦有于天命求知而反不畏者,則老、莊及釋氏是也。乃老氏之於天命,雖用其抵巇投閑之巧,而其所操為雌、黑、溪、穀之術,亦終不敢求勝夫天而拂其命,故夫子亦終不以老氏為小人,則已與釋氏之小天而自大、卑天而自高、滅天而自存者異矣。故有事於知天而自謂知之,乃以增其褻慢者,唯釋氏獨耳。後世從夷入華,當夫子時,無此小人也。朱子以 「知」字括「三畏」,自不如和靖言「誠」之為切。而雙峰[新安]分析知畏各致之功,亦大有功於朱門矣。

  一一

  曰「知之」、曰「學之」,「之」字所指,不當有異。然則以「知之」「之」字指此理而言,謂洞見本源,該括萬理,則夫「困而學之」者,亦豈盡天下之理,全體、大用,一學焉而無遺乎?學此者以漸,則知此者亦何得獨為頓也?

  史記稱黃帝「生而能言,幼而徇齊,長而敦敏」,其說出於內經。內經者,固周、秦之際精於醫者之贗作耳。史氏據之以為實,誕矣。且雲「幼而徇齊」,則亦徇齊焉耳;「長而敦敏」,則亦敦敏焉耳;豈無所不知,而一如聰明睿知達天德者之極至哉!至雲「生而能言」,則亦佛氏「墮地能言,唯吾獨尊」之猥說也。

  夫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,以其知覺之有漸,寂然不動,待感而通也。若禽之初出於鷇,獸之初墜於胎,其啄齕之能,趨避之智,啁啾求母,呴噳相呼,及其長而無以過。使有人焉,生而能言,則亦智侔雛麑,而為不祥之尤矣。是何也?禽獸有天明而無己明,去天近,而其明較現。人則有天道命而抑有人道性,去天道遠,而人道始持權也。

  耳有聰,目有明,心思有睿知,入天下之聲色而研其理者,人之道也。聰必曆於聲而始辨,明必擇於色而始晰,心出思而得之,不思則不得也。豈驀然有聞,瞥然有見,心不待思,洞洞輝輝,如螢乍曜之得為生知哉!果爾,則天下之生知,無若禽獸。故羔雛之能親其母,不可謂之孝,唯其天光乍露,而於己無得也。今乃曰生而知之者,不待學而能,是羔雛賢於野人,而野人賢于君子矣。

  橫渠學問思辨之功,古今無兩,其言物理也,特精于諸老先生,而曰「想孔子也大段辛苦來」,可謂片言居要。然則所雲「生而知之者」,其言「知之」,隨指所知之一端,而非無所不通之謂。其言「生」,則如其性之所發,已樂與其所欲知者而相取,於色用明,於聲用聰,於事物之幾一致其心思,早已符合深至而無所蔽。故天下一事有一事之知,而知者各有生與學之別,即各分上與次之等。上者易而次者固難,乃及其知之則一,而所繇以得知者亦無大異也。

  上者,以知而不盡知,因於所知而學焉。次者,未學之先,一未嘗知,循名以學,率教以習,而後漸得其條理。師襄之於琴也,上也;夫子之于琴也,次也。推此而或道或藝,各有先後難易之殊,非必聖人之為上,而賢人之為次矣。

  朱子以堯、舜、孔子為生知,禹、稷、顏子為學知。千載而下,吾無以知此六聖賢者之所自知者何如。而夫子之自言曰「發憤忘食」,詩稱後稷之「克岐克嶷」,顏子之「有不善未嘗不知」,初不待師友之告戒,亦安見夫子之不學,而稷與顏子之非生也?夫子略于生、學分上、次,而後人苦於上、次分生、學。乃不知上、次雲者,亦就夫知之難易遲速而言;困而不學,終於不知,斯為下爾。

  且夫所雲「生」者,猶言「性」之謂也。未死以前,均謂之生。人日受命於天,命訖則死。則日受性於命。日受性命,則日生其生。安在初之為生,而壯且老之非生耶?迨其壯且老焉,聰明發而志氣通,雖未嘗不從事於學,乃不拘拘然效之於此,而即覺之於此,是不可不謂之生知也。

  荀卿五十始學,朱雲四十始受易與論語。乃以其所知者,與世之黠慧小兒較,果誰為上而誰為次也?其將以王雱之答麐鹿者為聖,而衛武公之「睿聖」,反出於其下耶?必將推高堯、舜、孔子,以為無思無為而天明自現,童年靈異而不待壯學,斯亦釋氏誇誕之淫詞。學者不察,其不亂人於禽獸也鮮矣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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