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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氏篇(1)


  一

  「丘也聞有國有家者」以下,意分兩支,但聖人說成一片耳。話到聖人口裡,便怎融液曲折,不消分支作柱,而理意交盡!孟子即不能然,而況其他!故辭至聖人而始達,繇其胸中共一大爐冶,隨傾鑄而成象。然學者讀此,正當於合處得分,而後可以知聖筆化工之妙。

  前雲「君子疾夫舍曰欲之」,則夫子之所責于季氏者,唯其欲也。若冉有之言憂也,則折之曰「而必為之辭」,知其憂不在此,而彼亦初不為子孫慮也。雲「不患寡」,「不患貧」,「修文德以來遠人」,蓋以理言,而責其以患貧、寡故,妄欲人之土地也。雲「患不均」,「患不安」,「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」,則以事言,而見季孫之憂不在顓臾,而雲「後世必為子孫憂」者,非其本心,而徒為之辭也。雲「均無貧,和無寡」,則以引伸其不當欲之故。雲「安無傾」,則以質言顓臾之不足為季孫憂也。乃自聖人言之,彼此合成一理,初無垠鄂,不期於立言之妙而妙自無窮。豈若後世文人,必分支立柱,以自為疏理哉?

  均則無貧矣,安則無傾矣。然君子之所以患不均者,非以欲無貧故;患不安者,非以欲無傾故。若其欲無貧、無傾而始以不均、不安為患,則是亦患貧、患寡而已矣。有國有家之道,不若是也。

  君子之所不患者,直以不當患而不患,豈所患在彼,乃故不患彼而患此,以巧免其患哉?不當患而不患者,心之無欲也。無欲而後可以行王道,則文德自此而修矣。若夫其無貧、無寡、無傾,則唯患不均、患不安,自能以遠慮而絕近憂。不此之患,則分崩離析,而憂在蕭牆之內矣。

  明於其所當憂者,則以顓臾為憂之強辭可折;明于其所不當患者,則不容患得患失而肆其私欲,固矣。乃以其安分無求而不動於惡者在是,其以制治保邦而免于傾危者亦即在是,故可即以折其強辭者抑其私欲。故聖人互言之,不待歧說而事理交盡。若不患貧、寡之實,則以修文德為歸;患不均、患不安之道,則以扶邦之分崩、整邦之離析為效。意各有屬,讀者固不容紊也。

  乃夫子于此,則以不患貧、寡而修文德以來遠人為主,而以均無離析、安無分崩為賓。蓋因伐顓臾以啟論端,則即事以遏其欲,而顓臾之不可伐著矣。若其為季氏憂蕭牆之禍,則冉求之言憂也,本非如情之辭,亦且姑與折之,而季氏之攘奪以召禍,則不可亟挽之旦夕者也。以理以事揣之,而緩急輕重分矣。此又善觀聖言者所宜通也。

  二

  「季孫之憂,不在顓臾,而在蕭牆之內」,豈徒孔子知之,冉有亦知之,即季孫亦未嘗不知之。探其意中所懷挾者而告之曰,吾恐在此不在彼,亦因其所懼者而懼之也。使季孫、冉子不知蕭牆之內有憂,則其以「固而近費」為子孫慮患,亦為子孫謀長久者深計之所必然,非夫「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」矣。季孫之憂,自在蕭牆,而其欲則在顓臾。知憂不在此而曰憂,是以為君子之所疾。

  三

  若所當憂,則雖遠而必憂。其不當憂,則近固無憂。若置遠為不足慮,而日收前後以為之防,亦徒操同室之戈而已。雙峰雲「顓臾遠,蕭牆近」,大是不審。且如朱子所雲「哀公以越伐魯」,則禍在越矣,越豈近於顓臾哉!蕭牆之內,只是禍發不測意。

  四

  羅豫章以陽虎囚桓子為蕭牆之憂,朱子不宗其說,而以哀公興越師易之。蓋以冉有仕季氏在康子之世,固知豫章之失考。然哀公欲去三桓,謀雖謬而事則正,孔子不當使季氏憂之而豫為之防。且哀公于時,事尚未形,而先為微詞以發其密謀,是夫子不以待白公者待吾君矣。

  聖人所言,但以理論,所謂「三桓之子孫微矣」者是也。眼前看得他不好,便知其必有禍亂。若禍之所自發,雖聖人亦不能知也。不能豫測而忽發,故曰「蕭牆之內」。魯至悼公以後,三桓之子孫不復能執魯政,後來更別用一番人,若公儀子之類。三桓後裔,大段蕭索去,特史不記其所終,無從考爾。

  五

  陪臣三世之後,所失之國命屬之何人?天子諸侯豈能遽收之,大段是彼此相移,迭為興廢,以成大亂之勢耳。近華亭陳氏子龍說此,謂陪臣之失,失于庶人,其義亦通。春秋以後,無干出一班蓽門圭竇之士,立談而收卿相,以傾危人國。據此,則庶人之議,非私議於草野,乃議於廟廷之上也,與孟子所雲「處士橫議」同。

  集注言「上無失政,則下無私議」。三代之世,工執藝事以諫,輿人獻箴,雖明主亦安能無失政?雖聖世之民,亦安能無私議耶?但不抵掌談天下之事,以操國柄而已。

  六

  「言未及之而言」,問他人而己對也。「未見顏色而言」,君子一無與人言之意,而己冒昧以言也。「言未及之而言」,是攔橫搶先說話。「未見顏色而言」,是不避厭惡,唐突得去。

  勉齋謂「『未見顏色』者,言雖及之而言,亦須觀長者顏色,或意他在,或有不樂」,則方與人言而意又移,愆在君子,不在己也。瞽者之愆甚於躁,固知未見顏色者之尤妄。

  七

  若但戒人言以時發,則「與人恭而有禮」,初不擇人也,故曰「言滿天下無口過」。今雲「侍于君子有三愆」,則是因侍君子而始有之也。因侍君子而始有,則將不侍君子而可無乎?非不侍君子而可無愆,而何以雲「有」?蓋不侍君子,非可無愆也,有愆而不自知其有也。

  以位言之,則朝廷者,禮法之宗也;以德言之,則君子言動以禮,而非禮者以相形而易見也。若只隨行逐隊,與草野鄙陋人一例為伍,則彼亦愆也,此亦愆也,一堂之上不相照應,只管任情胡哄去,蓋有終日皆愆而自以為無愆者矣。人不可以有愆,而當其有愆,則尤不可不自知其有,不知則終不能知愧而思改。故君子者,夫人之衡鑒也,不可不求親近之以就正者也。

  或疑有德之君子,則固人所當就正者矣,若有位之君子,豈其必足以為斯人撿點言行之資。乃抑不然。章楓山居林下二十年,或欲舉之以充講官,一老先生謂其不可曰:「楓山久在田閑,未免有樸野倨侮之色;使之日進於上前,且使人主輕士大夫。」崇禎閑,郝給事土膏十餘年閑住,一旦賜環,召對之下,不問而對,高聲闊視,致動上怒,卻將溫體仁陷害東林事決裂而不可挽。自非盛德之士,動容中禮,則不與有位之君子相晉接,亦且陷於愆而不自知。以此思之,然後知聖人此語為曲盡物理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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