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衛靈公篇(4)


  一七

  朱子說「道體無為」,是統論道;張子言性,則似以在人者言之。所以雙峰雲「此『 道』字是就自家心上說,不是說道體」,與朱子之言相背。以實思之,道體亦何嘗不待人弘也!

  有天地之道,有君子之道,莫不有體。君子之道,如子臣弟友,其體也。人之為倫,固有父子,而非緣人心之孝慈乃始有父有子,則既非徒心有之而實無體矣;乃得至誠之經綸,而子臣弟友之倫始弘,固已。天地之道雖無為而不息,然聖人以裁成輔相之,則陰陽可使和,五行可使協,彝倫可使敘,贊之以大其用,知之以顯其教,凡此皆人之能。豈如雙峰所雲「蟠天際地,何待人弘」也哉?

  張子說「心能盡性,性不知撿其心」,其大義微言,自難與章句之儒道。張子原不將 「心」字代「人」字,「性」字代「道」字。心者,人之能弘道者也。若性之與道,在大儒眼底,從條理粲然中,看得血脈貫通,故不妨移近一層與人說。道體自流行於天下,而與吾性相附麗,唯人有性,故天下之道得與己而相親。此張子之所以言性也。「心能盡性」,性盡則道以弘矣。「性不知撿心」,故道無繇以弘人也。性涵道,則道在性中,乃性抑在道中,此不可煞說。而非性即道、道即性也。

  雙峰煞認性作道,遂雲「四端甚微,擴而充之,則不可勝用」。夫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之心,皆心也。人之有是四端,則其所以能弘道者也。若以擴充為弘,則是心弘心而人弘人矣。如其不然,而以四端為道,則夫仁義禮智者,德也;即其在性,亦所性之德也。夫子固不曰人能弘德也。雙峰之徒為枝蔓,固不如熊勿軒所雲「唯學故能廓而大之」,語雖淺而不失也。

  若張子之意,則以發聖言之大指,謂:「心能盡性」,苟有是心者皆可以作聖;「性不知撿其心」,則人之有不善者,其過在心而不在性;心該情才言。唯心不足以盡性,病亦在不學。而非性不足以凝道;道本靜,故性雖靜,而道自凝焉。性繼道以無為,則不善而非其過;繼善成性,故曰性繼道。以釋天下之疑:謂人之不弘者為道本不弘,而人無容強致其功,因以倡邪說而趨詖行。其以發夫子之微言,至深遠矣,宜乎雙峰之未逮也。

  一八

  但言仁,則為心德之全。今曰「仁能守之」,此其為德,唯在能守,而所守者又但其知之所及,則不可遽以全德歸之。倘其為全德矣,則如見賓、承祭,而何有不莊;『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』,而何動之不善也?

  此章四段,一步切實一步,所以約高明于平實。自非聖人徹底示人,則必顛倒看去,說動之以禮為最易,而以知之能及為極至;將其用功,急於求明,而以禮為末矣。乃合始末功用而言,則繇得以幾於盡善,其次第固有如此。若君子之以知止至善為學也,則迎頭便須從禮上分明,而抑先簡治威儀以為之則,只此兩者是學者有捉摸處,功極於此,而事始於此。

  故夫君子之德,以通民物之志而成天下之務者,莫不以「知及」利「精義入神」之用。然而其所從入者,則必內持之以仁,外持之以莊,而受其法則於禮。蓋不如是,則雖知及之而有得矣,然而始事未密,則其末流之病,且有如此者。是以內外交養,知行並懋,大其功於始,斯以備其效於終也。

  知此,則為學之次序可知,固不當如小注所雲「以仁為主」矣。仁為心德之全者,上統知而下統莊、禮,以之守而即以之及;以蒞,以動,莫不於此。今但雲「能守」,則其為 「拳拳服膺而弗失」之功能,亦宅心之純而非心德之固純,力行之至而非萬行之統宗也。

  蓋仁者,無私欲也,欲亂之則不能守,汲黯所謂「內多欲而外行仁義」是也;仁者,無私意也,私意惑其所見則不能守,季文子之所以陷於逆而不決是也;仁者,固執其所擇者也,執之不固則怠乘之而不能守,冉有所雲「非不說子之道,力不足者」是也。去私欲,屏私意,固執其知之所及而不怠,此三者足以言仁矣。豈必天理渾全,廓然大公,物來順應,以統四端而兼萬善,然後為能守哉?

  夫所患於知者,以與理不相及也;抑有及有不及,而不能必其及也。曰「知及之」矣,是吾之於理,已徹其表裡,而全體皆章,大用無隱矣。故知及者,與道體相稱之盡詞也。仁之所守,莊之所出,禮之所行,皆無有能過於知及者之所及。故以言乎其至,則知及為尚,而以仁守,以莊蒞,以禮動,率循夫簡易平實,非知及淺而仁守深。不得獨以仁守為全功,固矣。

  從其已至而言之,則仁守之詣入,較莊、禮而深。乃從入德之從事者言之,則不重不威,非禮而動,固無從以望仁之能守。從其成事而觀之,則知及者至動以禮而德始全。若從其適道而言之,則以明夫高明無實與得內忘外者為無本之學也。

  直到上達處,方知下學之益,故曰「下學而上達」。得而無失,民敬之而極乎至善,然後知君子之學,謹於禮以為節文,修之於言動容色以定威儀,而知行並進,不但用其聰明以幾覺悟者,其用益顯而取效益深也。

  此與大學格致、誠正、修齊、治平,效以相因而至,而事之始終必以知止至善為先務一理。故朱子引大學以證此,誠為合符。而特其以知及為知至則是,而以莊蒞配修身正心為未葉耳。若其以仁守配誠意,亦自好善而必欲得,惡惡而必欲去者言之,則其非心德之全可知矣。諸儒冗說紛紛,如霧行舟,不知津步,汰之可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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