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衛靈公篇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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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雙峰雲「德與道不同」,一語甚是斬截。顧下文云云,又不足以發明其意。集注雲「義理之得於己者」七字,包括周至。雙峰似于「得於己」上,添一既字,如雲「義理之行焉而既有得者」。 慶源亦坐此誤,故曰「不徒以知為尚,要在實有諸己」。使然,則當雲「有德者鮮」,不當雲「知」,以有則未有不知者也。乃不可雲「有德者鮮」,以人苟有志於道而從事於學,則豈窮年之不能有一德哉?如子路勇於行,其所行者,豈皆仿佛依傍,心所不得主而強行之者乎?而夫子胡為輕絕人而遽謂其「鮮」?以實求之,雙峰於此「德」字,未得曉了;其于集注「得於己」三字,亦未知其意味。 德者,得也。有得於天者,性之得也;有得於人者,學之得也。學之得者,知道而力行之,則亦可得之為德矣。性之得者,非靜存動察以見天地之心者,不足與於斯也。故不知德者,未嘗無德,而其為德也,所謂弋獲也,從道而得者也。唯知德者,則灼見夫所性之中,知、仁、勇之本體,自足以行天下之達道;而非緣道在天下,其名其法在所必行,因行之而生其心也。 天下之大本者,性之德也;發而中節者,天下之道也。於天下見道者,如子路固優為之;於吾心見德者,非達天德者不能。從道而生德,可雲有得,不可雲知德。其所已得則自喻,其所未行則不知。從德以凝道,則行焉而道無不行,未行焉而固有得於己。未行焉而固有得於己,則以其得於己者行之,乃以「泛應曲當而渾然一理」也。 此其為功,靜存為主,動察為輔。動察者,以複見天地之心;靜存者,以反身而誠,萬物皆備;於是而天之所以與我,我之所得於天,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,經綸條理,粲然現前而無有妄矣。元亨利貞,天之德也。仁義禮知,人之德也。「君子行此四德者」,則以與天合德,而道行乎其閑矣。此子路未入之室,抑顏子之「欲從末繇」者也,故曰「知德者鮮」。 五 三代以上,與後世不同,大經大法,皆所未備,故一帝王出,則必有所創作,以前民用。易傳、世本、史記備記之矣。其聰明睿知,苟不足以有為,則不能以治著。唯舜承堯,而又得賢,則時所當為者,堯已為之,其臣又能為之損益而緣飾之;舜且必欲有所改創,以與前聖擬功,則反以累道而傷物。舜之「無為」,與孔子之「不作」同,因時而利用之以集其成也。集注雲「既無所為」,自是此意。小注以巡守、封浚、舉元愷、誅四凶為疑,而朱子言踐位以後並不為此,則以不言不動、因仍縱弛為無為,此老氏之旨,而非聖人之治矣。 「恭己」者,修德於己也。「正南面」者,施治於民也。此皆君道之常,不可謂之有為。然則巡守、封浚、舉賢、誅凶,自是「正南面」之事,夫子固已大綱言之,而讀書者不察耳。 集注謂「恭己為敬德之容」,乃未能識一「己」字。身心言行皆己也,豈徒貌哉?且夫子去舜千餘載,當時史冊雖存,亦必無繪其容貌以寫盛德之理,則夫子亦惡從而知之?史稱漢成帝「穆穆皇皇」,班氏所以刺也。其大者不言,而但言其小者,必其大者不足道也。敬但在容,而敬亦末矣。 「南面」,出治之所也。「正」雲者,所謂以其正而正人之不正也。後人蒙注不察,連「恭己」為文,亦若端坐於上,如泥塑神像之為「正南面」者,然則甚矣其陋也。 唯以創作言「為」,斯與集注「紹堯」「得人」意相承貫。雙峰分兩節說,是紹堯、得人為贅設矣。集注雲「聖人德盛而民化」,則以釋經文一「治」字,非為「無為」言也。此是聖人與老、莊大分判處,不可朦朧叛去。集注唯「敬德之容」四字有礙,其他自正,為後來諸儒所爚亂,為害不細。 六 堯命羲、和迎日以作曆,舜則「在璿璣、玉衡,以齊七政」。在者,因固有之器而察之也。然則璣、衡亦堯所作,而舜特加之察爾。察即「正南面」之事,他皆放此。 七 朱子雲「口裡如此說,驗之於事卻不如此,是不信也」,解猶未當。此卻是行不信言,非言之過。始終一致、內外一實曰信。昔如此說,今又不如此,心不如此,口中徒如此說,乃是言不信。 八 雙峰雲「篤自篤,敬自敬」,得之。然以「凡事詳審不輕發」為篤,則又慎也,非篤也。慎亦敬之屬也。集注雲:「篤,厚也。」厚者,不薄之謂,一如「民德歸厚」之厚。則篤亦與「君子篤于親」之篤義通。凡有所為,務厚至而不為刻薄浮輕之事曰篤。如此,方與敬並行而相成。行,兼執事、與人說。執事敬,敬也;與人忠,篤也。 九 朱子既雲「常若有見」,又雲「不成是有一塊物事,光輝輝在那裡」。既無物可見,則「常若有見」者又何見耶?潛室雲「令自家實有者個道理鎮在眼前」。夫其曰「自家實有」,則在中之謂矣。在中者,其可使在眼前乎?此與人不能自見其臟腑一理。 書曰:「顧諟天之明命。」天之為命,雖行於無聲無臭之中,而凡民物之化,治亂之幾,則未嘗不麗於形色,故言「常目在之」可也。自家所有之理,固將不假於物,而何以可使在目前耶? 此說既非,則當但雲「念之[念]不忘」,如朱子所謂「言必欲其忠信,行必欲其篤敬」可耳。乃欲者志願也,未能如此而欲之也。凡人之所欲者,非其即能見者也。其或見而後欲者,則見無權而欲乃有功。乃熟繹經文,必如此見之而後能行,則不但以欲為功,而得力在見矣,已能忠信篤敬而見為加密也。是則以 「必欲」為「常見」,義亦疏矣。 既非有諸內者之可見,又非但常欲之不忘而即得雲見,宜夫求其實而不得,必將以為有一光輝輝物事在面前矣。此又釋氏「處處逢渠」之邪說,非聖教也。 夫所謂見者,見夫忠信篤敬也。此四者,與仁義禮知之固有於己者不侔。仁實有仁,不待有不仁者而後顯其仁;義、禮、知之不待不義、無禮、不知之相形而顯其有也,亦然。若夫忠,則待有不忠而後顯其忠,信與篤敬亦無不然者。是故仁義禮知,不以用之不顯而體亦隱。若夫忠信篤敬者,則必待言行而後有,且無不忠而即已忠,無不敬而即已敬,非別有體也。若仁,則無不仁未便是仁。是則欲於其未言、未行之際而在前在衡,實無物之可見也。 無物可見而「常若有見」,此不容不疑已。乃其必有可見者,則以忠信篤敬者,合乎人與事以生者也,是己與天下相為貫通之幾也。故忠信篤敬無體,而言行有體。即未言而有其可言之體,未行而有其可行之體,故言行之體無閑斷。夫未言而有言之體,未行而有行之體者,言行之體隱而人與事之受吾言行之體者不隱也。無體者不可見,而有體者可見。體隱者有時不見,而不隱者無時而不可見。 今夫或立,或在輿,未有言而未有行,然而盈吾目者,皆人與事之待吾言行者也。君子之欲忠信篤敬者,既不忘於心,而效於天下之動以為之則,故必有人焉,必有事焉,寓於目者無不有以察其理。苟有人也,苟有事也,則必有其必盡之實,必有其不可渝之故,必有其相恤而不容薄、相警而不容肆之情。理取之目前,而皆忠信篤敬用之所行,則皆忠信篤敬體之所著。斯所謂無須臾之離而「其則不遠」者也。 常若見之,而後吾之欲忠信、欲篤敬者,益以警覺其心而無可息矣。取精多而用物弘,則以言而忠信,以行而篤敬,道以豫而不窮矣。此集注「念念不忘」、「常若有見」之二義,相須而始盡也。 乃或疑夫人與事之當前,則以人事見其理矣;若其人事之未接,而君子之忠信篤敬其隱乎?此又無容疑也。 夫子之言此,以答子張之問行也,進論及言行之未出諸身者而已密矣。故曰「立」,曰「在輿」,而不及乎不睹不聞也;曰「忠信」,曰「篤敬」,而不及乎仁義禮知之德也。忠信篤敬者,動而善其幾也。仁義禮知者,固有乎靜以統動者也。其但為行言也,則因人之情、因事之理,而行其德於動也。其曰「參前」,曰「倚衡」者,是物來接己,而己往治物之介也。若夫人所不接,事所不及,則君子之存養夫所性之德以為忠信篤敬之本,則不但於行而見功;而以之言行,則嫌於動幾之未警。聖人之教,各有攸宜,固無所用其疑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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