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衛靈公篇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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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「吾道一以貫之」,「之」字所指,包括周遍。「予一以貫之」,「之」字所指,則子貢所疑為「多學而識之」者也。於此有別,故集注曰「彼以行言,而此以知言」。若雲「一」雲「貫」,則未嘗有異,故集注雲「說見第四篇」。以實求之,此所雲「貫」,以言知,而未該夫行;若「吾道一以貫之」,則言行,而豈遺夫知哉?使遺夫知,則所知者亦夫子之道也,而彼所雲「一」,「一」外更有「一」;彼所雲「貫」,有所「貫」而有所不「貫」矣。 凡知者或未能行,而行者則無不知。且知行二義,有時相為對待,有時不相為對待。如「明明德」者,行之極也,而其功以格物、致知為先焉。是故知有不統行,而行必統知也。故「吾道一以貫之」者,並子貢所疑為「多學而識之」者而亦貫也。 然則「予一以貫之」者,亦可受貫於忠恕乎?此讀書者之所必疑也。雖然,惡在其非忠恕耶?謝氏曰:「『予一以貫之。』『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,至矣!』」夫所謂「上天之載」者:其於天,則誠也,「其為物不貳,而生物不測」者也,是即所謂「維天之命,於穆不已」,「乾道變化,各正性命」者也;其於人,則誠之者也,「篤恭而天下平」也,是即所謂「一理渾然而泛應曲當」者也。乃于行見此易,而於知見此則難,故疑一以貫乎所知之理者,不可以忠恕言也。嗚呼!苟非知聖學之津涘者,固不足以知之。然唯不知此,則不得不疑為「多學而識之」矣。藉令不此之疑,則又以為神靈天縱,而智睿不繇心思,則其荒唐迂誕,率天下以廢學聖之功,其愈為邪說淫詞之歸矣! 二 「予一以貫之」,亦非不可以曾子「忠恕」之旨通之。此非知德者不足以與於斯,先儒之所重言,而愚何敢言。雖然,其無已言之。忠,盡己也;恕,推己也。盡己之理而忠,則以貫天下之理;推己之情而恕,則以貫天下之情。推其所盡之己而忠恕,則天下之情理無不貫也。斯「一以貫之」矣。 夫聖人之所知者,豈果有如俗儒所傳「萍實」、「商羊」,在情理之表者哉?亦物之理無不明、物之情無不得之謂也,得理以達情而即情以通理之謂也。如是而古今之遠,四海之大,倫常禮法之賾,人官物曲之繁,無不皆備於我矣。 所以「皆備」者何也?理在心,而心盡則理盡也;情沿性,而知性則知情也;理之不爽,情之不遠,於己取之而皆備矣。己之理盡,則可以達天下之情;己之情推,則遂以通天下之理。故盡之以其理,推之以其情,學者之所以格物致知也,學者之忠恕也。理盡而情即通,情不待推而理已喻,聖人之所以窮神知化也,聖人之忠恕也。 天下之事,無不依理而起;天下之物,無不如情而生。誠有其理,故誠有其事;誠有其情,故誠有其物。事物萬有者,乾道之變化;理情一致者,性命之各正。此「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」而「生物不測」,皆示人以易知者也,天道之忠恕也。 故烏吾知其黑,鵠吾知其白,繭吾知其可絲,稼吾知其可粒,天道以恒而無不忠,以充滿發見於兩閑,推之無吝、如之不妄而無不恕。聖人以此貫事物之情理,學焉而即知,識焉而不忘,非所學、非所識者,即以折衷之而不惑;祖述、憲章,以大本生達道,而敦化者自有其川流。以要言之,一誠而已矣。誠者天之道也,物之終始也,大明終始而無不知也。嗚呼!過此以往,則固不可以言傳矣。 三 或問中「語子貢一貫之理」一段,中閑駁雜特甚。朱子曰「此說亦善」,取其「不躐等」數語,為學有津涘耳。乃其曰「一體該攝乎萬殊」,則固然矣;抑曰「萬殊還歸乎一原」,則聖賢之道,從無此顛倒也。周易及太極圖說、西銘等篇,一件大界限,正在此分別。此語一倒,縱複盡心力而為之,愈陷異端。愚於此辨之詳矣。 又曰「聖人生知,固不待多學而識」,則愚所謂荒唐迂誕之邪說也。 又曰「學者必格物窮理以致其博,主敬力行以反諸約,及夫積累既久,豁然貫通,則向之多學而得之者,始有以知其一本而無二」,此雖與大學補傳相似,而揆之聖言,則既背戾;且其言亦有自相剌謬而不知者。朱門諸子,用一死印板,摹朱子語作生活,其于朱子之微言且不得達,況聖人之旨耶! 子曰「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」,又曰「予一以貫之」,凡兩言「以」。「以」者用也,謂聖功之所自成,而非以言乎聖功之已成也。然則夫子自志學以來,即從事於「一以貫之」,而非其用功在多,得悟在一也。若雲「向之多學而得者,始有以知其一本而無二」,則夫子之能「一以貫」者,其得力正在「多學而識」,子貢之所曰「然」者,正有以見聖功之本原,而何以雲「非也」?則揆之聖言,豈不為背戾耶? 其雲「格物窮理以致其博,主敬力行以反諸約」,固與夫子博文、約禮之訓相為符合,乃既雲「主敬力行以反諸約」,又雲「積累既久,始有以知其一本而無二」,則敬既為主矣,於此之外而別有一本以待他日之知,是始之一本,而既之又一本也。此所謂自相剌謬者也。 繇此問者初不知有何者為一,妄億他日且有叻地光明、芥子納須彌、粒粟藏世界之境,而姑從繁重以求之。子貢之疑,初不如是,子且急斥之曰「非也」,況其以學識為敲門磚子者哉? 天地之道,所性之德,即凡可學可識者,皆一也。故朱子曰「天下之物,莫不有理」。理一而物備焉,豈一物一理,打破方通也哉? 程子自讀史,一字不遺,見人讀史,則斥為「玩物喪志」。「玩物喪志」者,以學識為學識,而俟一貫於他日者也。若程子之讀史,則一以貫乎所學所識也。若不會向「一以貫之」上求入處,則學識徒為玩物。古人之學,日新有得,必如以前半截學識,後半截一貫,用功在學識,而取效在一貫,是顏子早年不應有「亦足以發」之幾,而夫子在志學之年,且應不察本原,貿貿然求之,而未知所歸也。 無已,則曰,彼所言者,乃為初學言耳。然學者之始事,固無能貫之力,而要不可昧於一之理。「明則誠」者,聖人之德也。「誠則明」者,君子之功也。故彼所謂「主敬力行以反於約」者,即初學入德之「一以貫之」也。子固曰「予一以貫之」,而不曰「予既已能貫之於一」也,則聖固以為功焉,而非豁然貫通之速效矣。 故博文、約禮,並致為功。方博而即方約,方文而即方禮;于文見禮,而以禮徵文。禮者,天理自然之則也。約而反身求之,以盡己之理,而推己之情,則天理自然之則著焉。故大學修身、正心、誠意、致知、格物,初不以前日為之之謂先,後日為之之謂後,而必以明德為本,知止為始,非姑從事于末而幾弋獲其本也。 乃既曰「反諸約」,又曰「然後知其一本而不二」,若反約之日,猶將迷於一本者然。足以知發此問者,不知何者為一,而妄億有單傳末後之句,得之於「言語道斷、心行路絕」之日,則豈不誣哉! 若其功之淺深,幾之生熟,固必有之。其為聖人也,而後篤實光輝,以知則耳順,以行則從欲。其未至者,多有捍格不合之處。然其不合者,亦非不可必合;積誠於會通之觀,典禮之行,而「誠則明」矣。非當其未之能貫,則姑「不得于言,勿求於心」,且埋頭瞎撞,依樣循持而不求其故。然則為朱、陸之辨者,始終原自異致,正不前半修考亭之功,後半期鵝湖之效,遂可傲陸氏而自立門戶。必如此說,則鵝湖且得以格物窮理為敲門磚子傲人矣。 子夏「先傳後倦」之說,其失正在此。自非聖人,固不能有始而即有卒,而方其始不知所卒,則亦適越而北轅,又奚可哉! 孟子曰:「博學而詳說之,將以反說約也。」其雲「將以」者,言將此以說約也,非今之姑為博且詳,以為他日說約之資也。約者博之約,而博者約之博。故將以反說夫約,於是乎博學而詳說之,凡其為博且詳者,皆為約致其功也。若不以說約故博學而詳說之,則其博其詳,假道謬塗而深勞反覆,果何為哉!此優孟衣冠與說鈴、書廚之士,與聖賢同其學識,而無理以為之則,無情以為之准,所以祗成其俗儒,而以希頓悟之一旦,幾何而不為裴休、楊億之歸哉!聖學隱,大義乖,亦可閔已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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