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憲問篇(4)


  一一

  「不怨天,不尤人」,如何「有人不及知而天獨知之妙」?此處最難見得。故朱子又有「及其上達而與天為一焉,則又有非人之所及知者」一解。乃此語不可混看。「及其上達」,自言上達之所至;「與天為一」,則以贊不怨不尤之妙也。

  不怨不尤,非忘情之謂。集注「反己自修」,是順夫子之言,那下著實說。「與天為一」,則推夫子之言而觀其深。「反己自修」者,下言之也。「與天為一」,上言之也。上下分,而合轍者一也。非聖人之始而「反己自修」,繼而「與天為一」也。「反己自修」,其用功與學者等,而反聖人之己,修聖人之修,則有「與天為一」之實焉。

  胡氏春秋傳雲「于土皆安而無所避也,於我皆真而無所妄也」,只此是「反己自修」,只此是「與天合一」。若未及于聖人者,反己而未盡己之量,自修而未造修之極,有所偏見獨得,則必有所獨是;有所獨是,則有所獨非;有私是非,則有私得失。天下之故萬變,撞他學術不著,而無餘地以自處,則怨尤之所必起。藉令不怨不尤焉,而其所以自命者失矣。如屈原不作離騷,其忠孝亦無以自顯。以此求之,夷、惠、孟子,俱所未免。「反己自修」而「與天為一」,即以「與天為一」者「反己自修」,非孔子無此大用,亦無此全體也。則固夫人思慮之所不至矣。

  今舉一端而言:如春秋一書,本孔子不得志于時之所作,後人讀之,不敢不以為大經大法之宗,乃至亂臣賊子亦知懼焉。然求其疾惡憂亂之跡,慷慨動人於百世之下者,固不若屈氏之騷也。是以游、夏不能贊一辭,而後之傳經者,且合且離,而無以見聖人之情。其體備於己,而上合天載者,世莫知也。聖人之言行,何一而不如此哉!

  即此以思,豈不與天之生殺不以喜怒者一理。若雷動、風入,晴雲、甘雨,則六子之用,有所欣而有所拒,感人固深,而要非易簡之大德;唯其有獨至,是以有獨違也。嗚呼,微矣!

  一二

  只下學處有聖功在,到上達卻用力不得。故朱子雲「下學而不能上達者,只緣下學得不是當」。此說最分明。乃朱子抑有「忽然上達」之語,則愚所未安。若立個時節因緣,作迷悟關頭,則已入釋氏窠臼。朱子于大學補傳,亦雲「一旦豁然貫通焉」,「一旦」二字亦下得驟。想朱子生平,或有此一日,要未可以為據也。

  孟子曰「是集義所生者」,一「生」字較精切不妄。循循者日生而已,豁然貫通,固不可為期也。曰「一旦」,則自知其期矣。自知為貫通之「一旦」,恐此「一旦」者,未即合轍。「下學而上達」,一「而」字說得順易從容。雲「一旦」,雲「忽然」,則有極難極速之意,且如懸之解,而不謂之達矣。

  「忽然上達」,既與下學打作兩片,上達以後,便可一切無事,正釋氏「磚子敲門,門忽開而磚無用」之旨。釋氏以頓滅為悟,故其教有然者。聖人「反己自修」而「與天為一」,步步是實,盈科而進,豈其然哉!故曰天積眾陽以自剛,天之不已,聖人之純也。「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」,聖人之上達,不得一旦忽然也,明矣。

  一三

  朱子「也不須揀」一語,包括甚富。下文說「不是揀大底理會」,則亦偏指一端之不須揀者也。

  學者之病,急於大而忘其小者固多,乃亦有於下見下,而不於上見下者,則亦未足以盡下學之量。如「坐如屍,立如齊」,此中便有「無不敬,儼若思」全副道理,達上「聖敬日躋」去,及早便須知得。然則人之所見為極難極大者,亦不撇下,待之他日,而且就其易知易得者埋頭做去也。即此是下學,即此是「先難」。以其但為下學,若不足以上達,卻須與一倍體認,到浹洽融貫處,即此是「先難」工夫。朱子抑雲「撞著便與理會」一語,極好。有始有卒,不可分為兩截也,何揀之有!

  一四

  聖人有聖人之不怨尤,賢人有賢人之不怨尤;乃至天資淡泊和緩者,亦自有其不怨尤。居德既別,當境亦異。若疑其不待聖人而能,則總是未見聖人階級在。如朱氏可傳所雲,此「聖人自道之辭」,素位之君子亦能之,則又何以雲「知我者其天」也?

  今且以當境言之。夫子攝行相事,乃至化成俗易,郈、費已墮,男女別塗,一旦舍之而去齊,乃斯道興衰、天下治亂、生民生死之一大關,卻更有反己自修、安土合天之道以處此。是豈尋常「寵辱不驚」者可得施其恬淡之雅量哉?而奈何其易言之!

  一五

  「避地」以下,三言「其次」,以優劣論固不可,然雲「其次」,則固必有次第差等矣。程子以為所遇不同。乃如夫子之時,天下之無道甚矣,豈猶有可不避之地哉?而聖人何以僅避言、色也?蓋所雲「次」者,就避之淺深而言也。「避世」,避之尤者也;「避地」以降,漸不欲避者也,志益平而心益苦矣。

  一六

  磬之為聲,古人以為樂節,故詩雲「依我磬聲」。其為響也,戛然而已,如後世之用拍板然,非有餘韻可寫深長之思,若琴瑟笙簫之足以傳心也。荷蕢者雖達樂理,亦何能以此而見聖人之志哉?

  磬無獨擊,必與眾樂俱作。子擊磬于衛者,蓋與弟子修習雅樂,緣磬為樂節,夫子自擊之,故專言擊磬。荷蕢以謂禮樂者,先王治定功成以和神人者也,明王不作,禮樂固不興矣,而猶修習此應世之文焉,則志雖深而不達于時矣。集注之說深妙,而不稱其實。

  一七

  但不忘天下,亦不可謂之難。集注「聖人心同天地」一段,是因此以贊聖人語,非實指出難處。故雲「且言人之出處,若但如此,則亦無難」。「且言」二字轉入本解。

  慶源雲「因時卷舒,與道消息」,所謂「唯深也,故能通天下之志」;又雲「濟世之用,其出無窮」,所謂「唯幾也,故能成天下之務」。只此是實見得聖人難處。雙峰但言知,新安但言心,俱未達聖意。知出處之不可偏,是見處自然見得大;心不能忘世而不隱,也是索性做去;聖人不以此二者為難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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