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憲問篇(3)


  六

  程子謂王圭、魏征害於義,功不足贖;朱子則謂王、魏功罪不相掩。如實求之,程子之言,自為精允。

  夫子不辨管、召之不宜党弟以爭國,想來初不以此寬仲而鄙忽。蓋齊之難,起於襄公之見弑,則為襄公之子者,俱有可反國以存宗社之義,非國家無事,長幼有定序,而糾故作逆謀以爭兄位也。

  桓公與糾皆避難而出,彼此不相通謀。雍廩既殺無知,齊人亟於得主,從魯受盟,而春秋書曰「公及齊大夫盟于蔇」。言「大夫」者,眾詞也。桓之自莒來也,在盟蔇之後,故春秋於盟蔇無貶魯之文,而但譏其納糾。當其始時,齊大夫且不知小白之存亡,而況為管、召者,亦安得舍現在可奉先君之子,而遠求其兄于不可知之域哉?迨其後,桓公已自莒返,而魯與召忽輩乃猶挾糾以爭,斯則過也。先君之賊已討,國已有君,而猶稱兵以向國,此則全副私欲小忿,護其愆而僥倖富貴,以賈無益之勇,故曰「匹夫匹婦之為諒」。

  若王、魏之於建成,則兄弟當父在之日而構大難,俱為不仁不義;而建成則高祖所立之塚嗣也,已受父命而正大位,非糾比矣。王、魏受命于高祖為宮僚,則義不容於不死。又況夫子之稱管仲,曰「微管仲,吾其被髮左衽矣!」向令唐無王、魏,天下豈遂淪胥乎?

  管仲是周室衰微後斯世斯民一大關係人。王圭既無赫赫之稱,即如征者,特粉飾太平一諫臣耳。有太宗為君,房、杜為相,雖無王、魏,唐自晏然,其視管仲之有無,遠矣。管仲不死請囚之時,胸中已安排下一個「一匡天下」底規模,只須此身不死,得中材之主而無不可為。魏征不死之時,有何把柄?幸逢納牖之主,遇事有言,遂見忠效;倘遇愎忌之君,則更無可自見矣。管仲是仁者,仁之道大,不得以諒不諒論之。魏征所欲為者,忠臣也。忠則不欺其君者也。不欺生君而欺死君,口舌之功,安足以贖中心之慝!故朱子之寬假王、魏,不如程子之明允。而管仲、魏征之得失,不僅在子糾幼而建成長也。

  七

  「思不出其位」,只如集注自當。看聖賢言句,卻須還他本色,無事攀緣求妙。此處原是說思,與先儒所言「主一為存心之功」不同。黃勉齋早已鶻突,雲「當食則思食,當寢則思寢」,直不成義理。使人終日之閑言行居止,截分千百段,立之疆界,則無論氣脈閑斷,不成規模,且待事至而後思,則思之力亦不給矣。

  夫所謂思食思寢者,思其理乎?則理之當豫立,而不待事至以困跲也,固也。若雲心在是而以應其事之謂思,則夫寢食者,亦何所容其思?豈將以求安求飽耶?夫子不食不寢以思,然則當食當寢,而所未睹未聞之事理為君子之所經綸者,多矣。

  知此,則唯南軒「時、地」之說為得之。然所謂地者,亦自有分地者而言也。所謂時者,亦自時有所任而言也。出位以思,則適以弛時、地中之當思者耳。若為君而不思臣道,則何以知人而任之?為臣而不思君道,則何以引君當道而格其非?易言「不獲其身,不見其人」,亦但謂內不顧己私,外不求人之知我助我而已。若拘分時地,而置天下古今之理於不思,則豈君子之學哉!故此「位」字,必如範氏之以職言而後顯。徒為深妙,則不陷入釋氏 「行住坐臥」之說者,鮮矣。

  八

  「過」字,唯朱子引易小過象傳之言為當。雙峰、厚齋乃謂欲使行過其言,因而有「說七分而行十分」之鄙論。使然,則「善言德行」者之行為倍難,而期期艾艾之夫,苟欲自過其言,亦甚易矣。

  雙峰錯處,只煞將中庸、過、不及,作一塊疑團,遂爾周章遮避。今求行之過者,至於不憚死而止矣。乃匹夫匹婦之自經,疑若過也,要其實,大概是下梢頭,氣蕭索而神昏瞀,收煞不下,無已而為此耳。若仁人之殺身成仁,崢嶸猛烈,則唯其過也,是以仁也。故成仁者,亦僅免於不及,而匹夫匹婦之非能過也。夫至於死而且多失之不及,而不患其過,而況其力之所得為與事之所當盡者哉?

  朱子於「恥」下一「意」字,於「過」下一「欲」字,貼補有實味。當其慎言敏行之心,必如此而後得耳。及至言之已出,則危論昌談,固不嚅嚅囁囁,如易之所謂「其辭慚」者;行之已成,則亦恰與理及,而又未嘗過也。盡古今人,無有能過其行者,而亦何必以太過為防!

  九

  鮑焦、申屠狄似過矣,乃過於求人,而不能過於求己。君子之過其行,求己者也。「小人求諸人」,求諸人者,皆小人之屬。故焦、狄之死,直與匹夫匹婦之自經等。匹夫匹婦之自經,有不因怨忿於人而決裂者乎?於己之不及,不肯自求者多矣。

  十

  微生畝,看來亦老、莊之徒。老子曰「善者不辨,辨者不善」,又曰「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」。他看得道理直恁高峻,才近人情,即虧道體。故莊子以臚傳發塚為儒誚。自家識得,更不須細碎與人說,一有辨論,則是非失其固然而為佞矣。其意只直待解人自會。若人之不能「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」者,則置之可也。

  即此是他固執不通處。將者道理,死拏定作一處,而視天下無可喻者。其離人以立於獨,既已賤視生人之同得,而刪抹半截道理,孤尋向上去,直將現前充塞之全體、大用,一概以是非之無定而割之。故其言曰:「子之依依然與不知者言道,而刪定述作,以辨是非於不已,則無有以是為非,以非為是,而徒資口給者乎?」熟繹本文,意自如此。新安以立身待人言之,亦謂此也。

  雙峰但從仕隱上說,於畝語中作一曲折,雲「丘何為是棲棲者與!夫棲棲者必佞,而無乃為佞乎!」殊失本文之旨。而子曰「非敢為佞也,疾固也」,則以辨其務通理而非亂是非,其言正相登折。如雙峰解之,則此二語亦多捍格。集注記微生為隱者,則以名不見於史策,而釋其為人之生平,初非謂其欲率孔子以隱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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