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憲問篇(2)


  三

  胡氏以「無愧怍而真有得」論「貧而無怨」者,真體驗語。知必此而後無怨,則無怨之勝無諂也,明矣。

  蓋人處貧而怨,非必不甘貧也。凡怨之起,必因人情有可怨之端而後怨焉。而天下之加非分於我者,則唯貧嬰之。不但橫逆之施,畏用之富而偏用之貧;且在我既貧,則其所致於人者,即人所應得於我者而亦不能致之,於是人固疑我之驕吝刻薄,而因以不愜於我。我乃反而自思,凡吾所不滿於人者,非有他故,而特以貧。貧固遇之窮也,而何不相諒以遇之窮,而相求於無已哉?此其為怨,即甘貧而不動心于富貴者,亦不免矣。

  然人之以貧故責我,其所責者以貧也;而我之所以不滿於人者,若但以貧故而他無不盡,則雖橫逆之施,自可安受之而無挍於物矣。何也?以人之責我以貧,曲自在彼,而無待我怨也。此所謂無愧怍而不怨也。如其不然,則此事之啟釁也但以貧故,而我居平之所自立與自他之接物者,或以利,或以欲,乃于彼則屈己以徇物,於此則稱有無以徑行;則人之非分責我也,在彼亦持之有故,而在我則但據此事之曲直以歸其咎於貧,於是乎匿其所詘,標其所伸,以與天下爭而怨熾矣。

  故知非終身之行不愧天、不怍人者,固不能受物之笑駡欺陵而甘之也。若無諂者,則苟可以勝一時之食淡衣粗,極至於忍饑耐寒,而優為之矣;不必終身所為,屋漏所覺,皆順天理而無邪僻也。何得易言無怨哉!

  自修身而言,則言必中倫,行必中慮,而愧怍免矣。自所以修身者而言,則非有得於斯道者,固不能必其行之無愧怍也。此以推其制行之原,必本之心得以為躬行,則幾與「不改其樂」者同矣。

  雙峰易夫子之所難,而以與「富而無驕」並言,謂與無諂者同科。不知經傳之文,淺深各

  致,初不可以例求。蓋無諂與樂,相去自遠,貧而樂者,固不可以諂不諂論;若富而好禮,則亦就無驕者而深言之耳。故無諂與樂之中,更有無怨之一位;而無驕之與好禮中閑,更不容著一位次也。貧境逆,故屢進而後極其至。富境順,則繇無驕以好禮,亦直截而易幾。通於身世之故,而反求之身心,當自知之。

  四

  自荀、孟有貴王賤伯之說,儒者遂為已甚之論,雖折衷以聖人之言而猶未定也。子曰 「齊桓公正而不譎」,既已以正許之矣,而朱子猶曰「心皆不正」。夫舍心而言正,則聖人豈但正以其跡哉?如以跡,則宋襄「不重傷、禽二毛,不鼓不成列」,亦可許之正矣,而況于晉文?臧武仲之要君,微生高之不直,亦唯其心爾。則聖人之不略心而言跡,審矣。

  孟子曰「以力假仁者伯」,又雲「五伯,假之也」,凡此皆統論五伯之詞,而要未可以定齊桓。何以知之?即以夫子許以正者知之也。若王則必貴之,伯則必賤之,凡言伯者無不賤,因而小伯者之事功,而以王業之成為湯、武之所可貴,此又非已。

  浸使孔子而當齊桓之時,居齊桓之位,必且如湯、武乎?抑且如齊桓邪?放伐之事,既夫子之所靳言。若夫文王,則其伐密伐崇,三分有二,相率以修職貢者,亦大略與齊桓同。其所異者,則文王遇兇暴之主,而桓之時,主非紂爾。主非紂,則固可奉天子而不當摟諸侯,凡有所為,必請命而行。乃桓主雖非紂,而陷溺昏庸之惠王,其不足與為善,一也。楚,夷也,亢王之罪人也,而陽使王世子為首止之會,陰召鄭伯,欲撫之以從楚,是尚足請命而行乎?其王國之臣,雖非崇侯、惡來等也,而宰孔、齊盟於葵丘,口血未乾,已陰使晉背齊,而不恤五禁之申。使桓一一而受命,其可哉?若雲君不君,臣不可以不臣,此卿大夫之義,而不可通于諸侯。文王而唯紂命是聽,伐崇之役,又豈紂所樂從耶?以斯知不請命之未足為桓責也。

  乃桓之不能望文王者,以夫子之言考之,于文王曰「至德」,於桓公曰「正而不譎」,其相去已遠矣。夫正亦德也,而其去德之至者,其差猶甚。蓋德無不正,而正不足以盡德之什一。故易屢言「貞凶」。貞者,正而固也。正而能固,乃足以幹事,而凶或隨之。則正者德之郛郭,而不足以與其精蘊,明矣。故曰「正而不譎」,則已知其於治道之大端不失而已疏也。

  君子之以其道應天下之事者,初不恃一正而無憂。是故義必精,仁必熟,聰明睿知而必神武之不殺,然後盡天德、王道之微,而非孤奉名義之可以裁物而止,斯文王之所以為「文」也。

  桓公則唯其所秉者正,遂奉一正以急正夫物,是以隘不可大,迫不可久,身沒而周即內亂,楚即幹盟,嗣子即失伯而陵夷。然亦唯其秉正以行,而不屈計成敗,是以詐謀不行而未流於邪。

  若晉文之譎而不正,則委曲以赴事幾,而其為謀之深,反有密到于齊桓者,是以世主夏盟,而楚不能與爭。

  蓋凡不能體天德以備王道,而亦足以建功業者,恒有二途,而得失各因之:其守正以行者,恒患其粗疏,而無以致遠行久。密謀曲計者,可以持天下之成敗,而人心風俗,亦繇以壞。功之遲速,效之淺深,莫不各肖其量也。故齊桓圖伯三十年而後成,而晉文得之於五年之中;齊不再世,而晉以久長。乃其假仁義,尚詐利,如荀、孟、董、賈所譏,則皆晉文之所為,而非桓之過也。

  故以桓之大事論之:使桓必欲得天子之歡心,挾持以令天下,則必不違惠王偏愛子帶之心而開隙于王與宰孔,抑將為王立帶而周之君唯桓是聽矣;然而桓不為也,正也。莒,奉桓者也;魯,桓之仇也;哀薑,桓娣也。終莊公之世,魯未嘗為齊下,哀姜托於莒以壞魯。桓黨莒挾娣以多求于仇讎之魯,可以得志;而桓終討哀姜,定魯難,而不徇莒之請。若此者,皆所謂皎然揭日月而行,內求自正,外以正人,而不區區于求成求可者矣。斯豈三代以下唐宗、宋祖之所能及哉?

  「正而不譎」,跡之正,亦唯其心之無邪也。唯其正,是以不譎。唯其不譎,是以謀不深而功易敗。唯其不譎,是以不致壞人心而蠱風俗。乃唯其止於正而不至於德,是以功不可大,而業不可久。以此論桓,聖人之意見矣。何事過為已甚,與聖言背馳哉?

  五

  德為體,功為用。天下無無用之體,無無體之用。使不必有是德而有是功,聖賢亦何事為此規規者耶?苟無其德,則雖仿佛以圖其功,而去之愈遠。桓公九合諸侯,不以兵車,而子曰「管仲之力也」。夫曰「力」,則其所以能勝此者,其本領不可昧矣。慶源但以「不假威力,無所殺傷」稱其功之大,豈仲才一進不以兵車之謀而徼成其功,夫子遂以亟稱其仁耶?宋襄公亦嘗以乘車會諸侯矣,而適為楚人之擒,則知無其力者,雖以兵車而且不勝任,況不以哉?周公東征,斧破斨缺,斯亦豈必廢兵,而其所以仁覆天下者,則在有「四國是皇」之力也。

  德者,得於心也。得於心者有本,則其舉天下也,任無不勝。春秋之時,諸侯之不相信而唯兵是恃者,已極矣。「不以兵車」,而能志喻信孚于諸侯,便有合天下為一體,屙癢相知,彼此相忘之氣象。此非得於心者有仁之實,而能任此而無憂其不濟乎?

  力者,仁之力也。其所為講信修睦於天下,惇信明義于國中,而以全乎「愛之理」為 「心之德」者,固非虛枵襲取之仁,明矣。世所傳管子書,言多詭雜,蓋後人之贗作。而仲之言見於春秋傳者,曰「戎狄豺狼,不可厭也;諸夏親匿,不可棄也」;曰「招攜以禮,懷遠以德;德禮不易,無人不懷」;曰「子父不奸之謂禮,守命共時之謂信」。體道已實,而執德已固,於此驗矣。故君子稱之曰「豈弟君子,神所勞矣」。斯非正誼明道而不謀利計功之實哉?而必曰管仲無其德,何也?

  孟子之譏仲,以救時也。無仲之力,而襲仲之跡,則趨入于功利而不仁,非仲之過也。孟子以仲伯而不王,鄙其功烈之卑,亦初不言其心術之不正。而宋儒以詭遇獲禽擬之,終為深文中人,而非論之正。諸子之論,折衷于聖人。聖人難言仁而以許仲,又何必吹毛求疵而後快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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