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夫之 > 讀四書大全說 | 上頁 下頁
憲問篇(1)


  一

  因執藥病之說,遂向藥求病,謂「邦無道穀」之為恥,為憲之所已知已能,唯「邦有道穀」之為恥,非憲所及。憲仕於孔子,可謂遇有道矣,與之粟則辭,豈漫然於有道之穀者耶?

  聖人言語,一皆十成,如春夏秋冬,合同而化。此二句不可分析。如「邦有道,貧且賤焉」,「邦無道,富且貴焉」,便下兩「恥也」;此以一「恥也」該之。蓋唯不問有道無道,而一以得祿為事,不復問所以居此祿者,然後為君子之所恥。恥者,已賤之詞也。

  如魏征事無道之建成,不能止其邪謀,徒耽宮僚之榮而不去,及事太宗,便恁地犯顏敢諫,此無道穀,而有道非徒以穀。劉琨當西晉未亂之日,且與賈謐為友,以固其位,及永嘉之難,大節凜然,此有道穀,而無道則不安于穀。若此兩者,雖不得為全人,而於征則可雲遇主而後志行,於琨則可雲小不正而大正。唯皆不然,遇昏亂則為持祿之魏征,遇安寧則為附勢之劉琨,斯則雖具官修職,而與廝役同矣。

  硬直說個「恥也」,是最下一流,故聖人必以此當之。而不然者,則猶不謂之恥。固聖人不輕絕人之德,亦廣原思之狷隘,使知不至於是,則無容引以為恥,同匹夫匹婦之節,如鮑焦之見窮于子貢,仲子之見譏於孟子也。即為藥病之說,亦無寧取此。

  二

  先儒疑原思之言,冠「克、伐、怨、欲」於「不行」之上,為有「克、伐、怨、欲」在裡,特「不行」於外,便謂其但能強制,而根苗常留。如此看文字,殊未通透。若不當雲 「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」,則且雲「不行克、伐、怨、欲焉」,既不成文句,抑似人所固有而不行之矣。

  且如懷著一腔怨恨,但不仇害,但不詛罵,其可謂之怨不行乎?天下盡有陰險柔愞之流,有此四者,全不能見之於事。又如措大未中第時,預想如何以廣田宅,如何以報睚眥,雖終老無可行之日,而豈其能不行耶?則知所言「不行」者,亦必無「克、伐、怨、欲」而後可以當之也。若滿腹私欲,遏捺教住,正如病人寒中陰藏,其毒彌甚,而孔子何以雲「可以為難」耶?

  「可以為難」,明非容易事。子之言仁,曰「為之難」,又曰「先難」,難亦求仁者事也。且人之情才,不甚相遠。業已有「克、伐、怨、欲」矣,一事忍之,他事不能,一日忍之,他日不能,如善飲人終不免醉。使終日懷挾四者於心,而禁之一絲不露,恐盡天下,通古今,無此強力之人也。明乎此,則知「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」,即是克己。即或當念未嘗不動,而從事於非幾將構之際,以力用其遏抑,而不能純熟淨盡,則學者之始事,固無不然者。先儒言克己之功,雲「難克處克將去」,正此謂也。亦安得以強制病之哉?

  乃朱子抑有「合下連根鏟去」之說,則尤愚所深疑。合下不合下,連根不連根,正釋氏所謂「折服現行煩惱」、「斷盡根本煩惱」之別爾。欲得一刀兩斷,當下冰釋,除用釋氏 「白骨微塵觀」法。無已,則亦所謂「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」而已極矣。聖學中原不作此商量。

  乃「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」,既即為克己,而子曰「仁則吾不知」,此固大疑之歸也。雖然,無容疑。子之言仁,曰「克己復禮為仁」,初不徒言克己;抑曰「能行五者於天下」,初不徒言不行不仁。以體言之,則有所複也,而乃以克所克;克所克矣,而尤必複所複。以用言之,則其所不當行者不行,尤必其所當行者行之也。

  蓋必使吾心之仁泛應曲當於天下而無所滯,天下事物之理秩然鹹有天則於靜存之中而無所缺,然後仁之全體大用以賅存焉。故存養與省察交修,而存養為主,行天理於人欲之內,而欲皆從理,然後仁德歸焉。

  故子之言克己,曰「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」,奉一禮以為則。其為禮也,既視、聽、言、動之所必繇;而其勿視、勿聽、勿言、勿動者,一取則於禮以定其非。則克己以複禮,而實秉禮以克己也,不辨之己而辨之禮。

  故繇其成而觀之,則克、伐、怨、欲固不行矣;繇其致功之實而考之,則不僅克、伐、怨、欲之不行,亦不僅己私之克,而清虛澹泊於人欲已也。從不仁者而反觀之,則但其克己之無餘;若從其為仁也而體察之,則固有所複之禮,靜與立而動與行,非但克己而畢也。今曰「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焉」,則是徒於己致克,而未講夫複禮之功,惡知其中存者之禮與非禮哉?

  禮之中無己,而己之外非即是禮。故「居處恭」,必其恭也,非但不慢而已也;「執事敬」,必其敬也,非但不肆而已也;「與人忠」,必其忠也,非但不詐而已也。天理充周,原不與人欲相為對壘。理至處,則欲無非理。欲盡處,理尚不得流行,如鑿池而無水,其不足以畜魚者與無池同;病已療而食不給,則不死於病而死於餒。故曰「仁則吾不知也」。此聖學、異端之大界,不可或為假借者也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