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顏淵篇(5)


  二二

  即欲如曾氏之說,亦但可如小注雲「仁裡面有知,知裡面有仁」理會。雙峰雲「舉直錯枉,依舊是從仁上發來」,此說斡旋較可。「能舉直,則是發此天理之公,是亦仁也」。大學說「唯仁人能愛人,能惡人」,孟子說「堯、舜之仁,不遍愛人,急親賢也」,皆將舉錯作仁者之用,故可雲仁中有知,知中有仁。

  集注未免徇曾氏太過,將「舉直錯枉」作知,「能使枉者直」作仁,便成大滲漏。「舉直錯枉」是作用,「能使枉者直」是效驗,豈知有作用而不見效,仁待知以得效而本無功乎?且曾氏雲二者相悖,既謂知悖愛,亦謂愛悖知也。今此但釋知不悖愛,而不及愛不悖知,又豈知能統仁,而仁不能統知乎?

  且以此言知以成仁,則雖不必並舉,而亦當令其義可通于仁以成知之旨,然後舉一而達二。試令以此例,為仁以成知作一轉語,其可雲泛愛天下而賢不肖之品自清乎?仁以成知一邊,既不能下一語,但在知以成仁上說此兩句,以釋相悖之疑,則是知可成仁,而仁不能成知也。是帝王之治世,學者之成德,但當務知,而不必求仁矣。仁為四德之首,今乃為知所統,而不能為功於知,不亦傎乎!

  故必不獲已,亦當從朱子語錄及雙峰之說,無徒拘集注以為曾氏墨守,猶賢乎爾。

  二三

  小注「或問聖人何故但以仁知之用告樊遲,卻不告以仁知之體?」此等問頭極劣。想來,此公全未見道,又不解思索,只管胡問。在朱子婆心,猶為解釋,以愚當此,直付之不答可也。仁知之體,如何可以言語說得!不但聖人不言,門人亦未嘗問也。

  問答之例,答者必如其所問。問仁知之用,則以用答,問為仁知之功,則以功答。「先難後獲,務民之義」,「居處恭,執事敬,與人忠」,以功問,以功答也。此則以用問,以用答也。當其問也,必有其辭。使記者全舉之,則尋行數墨人可無用疑矣。緣記者無此閒筆舌,為此曹分疏,遂使疑樊遲問何者為仁,何者為知一般,直得慚惶殺人!

  聖人答問仁者,直迨顏淵,從不一言及體。五經、四書,亦但言仁則曰仁,言知則曰知而已,即此為體,而更無可引喻而博說之者。朱子於仁,說個「心之德,愛之理」,錘煉極精。然亦必知有仁者,而後能知其心之所得、愛之所秩。學者不省,而益其迷誤者不少。至於知,則朱子亦不能以訓詁顯之。下此,則如韓退之言「博愛之謂仁」,一出口便成疵病。

  仁之為仁,知之為知,其為體也,唯有者能見之,見者能喻之。苟非所有,則非所見;非所見,則非所喻;非所喻,則雖引譬博說,而祗益其昏瞀。倘漫然未識而問焉,不答可也。

  蓋凡天下之為體者,可見,可喻,而不可以名言。如言目,則但言其司視,言耳,則但言其司聽,皆用也。假令有人問耳目之體為何如,則其必不能答,而亦不足答,審矣。

  北人有不識稻者,南人有不識麥者。如欲告之,則亦曰麥似稻,稻似麥,以其有飽人之用,一也。若令以一言蔽其體之何若,便通身是口,也不得親切。即能親切於吾言,亦必不能親切於彼心,固矣。今試令為此問者言仁之體,亦不過曰「心之德、愛之理」而已。此自祖朱子之言爾。彼且不能自喻,而況喻諸人乎?

  故善問者必不以體為問,善答者必不以體告人。聖門諸賢,於仁知之體,已反身而自見,故但於其工夫作用請事,終不似晚宋諸公,除卻先生言語,自家一如黑漆。如將欲行而問何者為足,將欲視而問何者為目,徒騰口說,爭是非,而終其身於盤籥以為日也。乃以己之愚,疑聖言之未著,其可哀也夫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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