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夫之 > 讀四書大全說 | 上頁 下頁
顏淵篇(3)


  一三

  子貢之言「文猶質也,質猶文也」,自無病;病在「虎豹之鞟,猶犬羊之鞟」二語。緣質之為義,不但是個意思,須已實有其質。以「商尚質」思之,可見質與文,都是忠敬做出來底。質是一色,文是異色;質是實實中用底,文是分外好看底。所以君子忠敬之心,或可雲野人得而同之;而君子之質,則已大異於小人之質矣。

  故朱子曰「虎皮、羊皮,雖除了毛,畢竟自別」,此喻甚精切。虎之所以為虎,羊之所以為羊,既不但以毛別,且亦不但以皮別,徹底自是分明在。豈一除去毛,便可雲虎豹猶犬羊哉?

  世儒言文不可離於質,此說自通。抑雲質不可離于文,則舛甚矣。離文自有質,若去毛自有皮也。與皮去則毛不得存,其義自別。知此,則足以知子貢差處。然則當周未尚文之先,夏、商之君子小人,豈遂無別哉?

  其雲「文猶質也,質猶文也」,但說個「猶」,固未嘗不可有輕重、本末之差。若雲本猶末也,末猶本也,亦何不可。蓋本末之俱有而不可無者,一也。而本自本,末自末,正自差等分明。

  子貢蓋謂文之以昭此忠敬之華者,與質所以將此忠敬之實者,以內外、本末言之,則同為因物顯志,繼起之事;而就天下所必有之事而言,則同為忠敬所麗之物。是以商之尚質,以質之可以盡忠敬;亦猶周之尚文,以文之可以昭忠敬也。如此說來,更有何弊!

  特質如皮,文如毛,忠敬如虎之所以為虎、羊之所以為羊。以本末言之,則忠敬為主,質近內而文近外,質可生文而文不能生質。則同此一虎豹,毛原不害于皮,但須有皮而後有毛;同此一君子,文原非以賊質,但須既盡其質,而後聽生其文。別以質,固可又別以文,別以文,非遂無別以質,不得竟以質而無文者為同於犬羊耳。

  一四

  雙峰謂「忠信是德,徙義是崇」,破碎文義,於理無當。崇者即以崇其德,德者即其所崇,豈有分乎?不能徙義,則直不可謂之德。德者,行道而有得於心之謂。有得於心者,必其有得於事理者也。若執一端之義,莽撞用去,不復問現前所值之境,事理所宜,則日用之閑,不得於心而妄為者多矣。是知日新而益盛者,皆德也。

  崇者,對卑而言。不以忠信為主,徒於事蹟上見德,將有如管仲之所為者,非不操之有本,行之有合,於心非無所得,而抑見德於天下矣;乃唯假仁襲義,弗能敦以不息之誠,則所得者涼菲而德以卑。故唯主忠信者為崇德也。

  崇德原有兩義:一為所崇者德,一為能崇其德。而所崇者德,則其德以崇;能崇其德,則崇者皆德。此二意,兩句中俱有。特主忠信則以心合道;徙義則於道見心;義內故。內外合揆,而後所崇無非德,其德無不崇也。

  雙峰「愈遷愈高」之說,但有言句而無實義。崇德與修慝、辨惑並列,則崇固加功之詞。若雲「愈遷愈高」,則功在遷而效在高,是謂德崇,而非崇德矣。況雲徙義,亦初無愈遷愈高之理。緣事物之宜,不可執一,故須徙以曲成。豈始終一義,今日姑處其卑,而他日乃造其高乎?

  如「臨財毋苟得」者,義也;而孟子受薛、宋之金,亦無非義也。同歸於義,辭非卑而受非高。藉雲「愈高」,則豈前日于齊之不受者為未高,而今日之受乃高耶?以此知雙峰所雲,但描畫字影,而無當於理,亦釋經之害馬也矣!

  一五

  只忠信是德,「主忠信」是崇德;義是德,「徙義」是崇德。不尚機權而立其誠,不守聞見而必揆夫宜,則所崇皆德;誠日敦而義日富,則能崇其德;心極忠信而行無不宜,則其德崇矣。看書只須如此,自然理明義足。徒務纖新,鮮有不悖也。

  一六

  但雲「愛之」「惡之」,非必不當理之愛惡。如其當理,欲其生死,亦複何妨!唯仁者能愛人,則祝之曰「萬壽無疆」;唯仁者能惡人,則刺之曰「胡不遄死」。好賢如緇衣,豈不欲其生乎?惡惡如巷伯,豈不欲其死乎?倘雲「彼之生死有定分,用心於不能必之地,而實無所損益」,則天下之最難必者,莫若在天之晴雨,雲漢之詩,祈願迫切,不尤惑耶?

  且使得位乘權而操生殺之柄,其所生所殺,必先有欲生欲死之之心。即無權位,而愛子則欲其生,惡盜賊則欲其死,亦自性情之正。詎生死有分,己不可必,而遂漫然置之耶?天下事勘得太破,不趨刻薄,必趨苟且,亦庸愈於惑哉?唯「既欲其生,又欲其死」,先後雜投於一人之身,斯與一朝之忿,忘身及親者,同為心無適主,乘俄頃之意氣,而陷於昏瞀耳。

  一七

  集注雲「君子小人,所存既有厚薄之殊,而其所好又有善惡之異」,上句指小人亦知美之當成,惡之不當成,而欲排陷人使入於罪者;下句謂小人之不知孰為美,孰為惡,而反以不成人之美、成人之惡為德者。故用「既」「又」二字,雙窮小人之情,而謂唯君子忠厚愛人,而不忍人之陷於非;亦深知美之當為,惡之不當為,故樂見美成,而惡聞惡就。兩句注,該括曲盡。胡氏「唯恐人之不厚,唯恐人之不薄」云云,殊未分曉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