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顏淵篇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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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非禮而視聽,非禮而言動,未便是人欲。故朱子曰「自是而流,則為人欲」。夫子此說,與「放鄭聲,遠佞人」一意。聖學極頂處,只是愈精愈嚴,不恃自家見得透,立得定,便無事去也。 謂私欲曰「己」,須是自己心意上發出不好底來。瞥然視,泛然聽,率爾一言,偶爾一動,此豈先有不正之心以必為此哉?然因視聽而引吾耳目,因言動而失吾樞機,則己私遂因以成,而為禮之蠹矣。故四者之非禮,未可謂己私,而己私之所繇成也。 然夫子竟以此為「克己復禮」之目者,中之有主,則己私固不自根本上有原有委的生髮將來;然此耳目口體之或與非禮相取者,亦終非其心之所不欲,則以私欲離乎心君而因緣於形氣者,雖無根而猶為浮動。夫苟為形氣之所類附,則亦不可不謂之「己」矣。故朱子曰 「索性克去」,是複禮之後,更加克治之密功也。 乃己私雖無所容於內而禮已充實,然猶浮動於外而以遏禮之光輝,使不得發越,則禮終有缺陷之處。是又複禮之後,再加克己,而己無不克,乃以禮無不復。此所謂「人欲淨盡,天理流行」也。 非禮而視,則禮不流行於視;非禮而聽言動,則禮不流行於聽言動。聖賢純全天德,豈雲內之以禮制心者,其事繇己,外之因應交物者,其事不繇己乎?天地萬物且備於我,而況吾有耳目口體,胡容孤守一心,任其侵陵,而自貽之咎也!舜之戒禹於「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」之後,又曰「無稽之言勿聽,弗詢之謀勿庸,唯口出好興戎」,亦是此意。武王之銘曰「無曰胡傷,其禍將長;無曰無害,其禍將大」,亦是此意。終不如異端說個知有是事便休,大事了畢,只須保任,將耳目口體、天下國家作不相干涉之物而聽之,以為無如我何也。嗚呼!此「四勿」之訓,所以為天德,為乾道,而極於至善也與! 九 言「出門」則統乎未出門,言「使民」則該乎使民之外,此與「無眾寡,無小大」一意。出門原不可作動說。動者必有所加於天下,但一出門,何所加於天下而可雲動哉!周子曰「動靜無端」,則固不可以事境分矣。凡靜之中,必有動焉。如以己所獨知為動之類,則雖燕居深處而皆動也。凡動之中,必有靜焉。當其睹色則聽為靜,當其聞聲則視為靜,所動者一,而不睹不聞者眾也。總於意之已起未起為動靜之分。但言「出門」,其或有意無意,皆不可知,而奚有定耶? 若以見諸事者為動,則出門未有事也,使民業有事也。曲禮雲「無不敬,儼若思」,自分動靜。而「出門如見大賓」,則自非「無不敬」之所攝,正所謂「儼若思」者是已。必不獲已,自宜以出門屬靜,使民屬動,不可於出門、使民之外,別立一靜也。 或者所問,程子所答,俱似未當。雙峰雲:「平時固是敬謹,出門、使民時尤加敬謹。」出門、使民之外,何者更為平日?聖人是揀極易忽者言之,以見心法之密。見賓、承祭,方是常情加謹之地。出門之外,有大廷廣眾、順逆不一之境,推致於「雖之夷狄」;使民之上,有入事父兄、出事公卿,無限待敬待愛之人。則此所舉者,極乎境之靜、事之微而言也。謹微慎獨,該括廣大,何平日之不在內乎? 十 「心常存」是根本,「事不苟」是事實。繇心存,故見事之不苟;乃繇不苟於事,則此不苟之心便為心存。到成德地位,但此心存而常醒,則事自不苟,言自不易。若求仁之功,則且以事不苟為當務。聖人從「為之難」說起,即從此入,不容別問存心。 蓋凡天下不仁之事皆容易,而仁則必難。所以然者,仁是心德,其他皆耳目之欲。耳目輕交於物,不思而即通,引之而速去,所以盡他曲折艱深,到底容易。若心官之德,「思則得之,不思則不得」,已自不能疾獲;又須挽著耳目之用,可以得意馳騁處,都教把住,則且目失視,耳失聽,口失言,四肢失其利動,而心亦疲於思,只此極難。所以盡古今大聰明、大決斷、大疾速的人,到此都不得滋味。若其為此,方見其難,而誠「為之難」也,則豈非仁者終身用力之實際哉!夫子曰「用力於仁」,又曰「先難」,意俱如是。故知「為之難」三字,是本根莖幹一齊說出語。而朱子所雲「存心」,自不若聖言之深切也。 初入門人,謹言以存心,是溯末反本事。成德之後,心無不存,而為自難、言自訒,是自然氣象。若仁者之實功,則雲「為之難」足矣,加以存心,則又是捷徑法矣。觀小注「學者即當自謹言語,以操存此心」及「仁者心常醒」等語,分疏別白,則知非於為難之上,別立存心之法也。 一一 晁氏所雲「非實有憂懼而強排遣之也」,亦虛設此疑,以證君子之不然耳。慶源雲「不憂不懼者,疑若有之而強排遣之也」,則煞認有人排遣得「不憂不懼」矣。 從古至今,盡上知、下愚,卻無一人排遣得「不憂不懼」者。盡強有力者,但能眉不顰、口不歎、肌不粟而已。咄咄書空,屐齒忘折,其郁陶惕栗,更倍於人。故說個「不憂不懼」,便是極致。豈「不憂不懼」之上,更有「何憂何懼」之一境哉? 必欲求一非君子而能不憂懼者,則唯朱子所謂「塊然頑石」者,而後可以當之。唐太宗攻高麗,一軍士肉薄至堞墜死,一軍士複繼之,太宗亟稱其勇。許敬宗曰:「此人只是不解思量。」塊然頑石而不知懼者,大要不解思量耳。 其塊然頑石而不憂者,直是一和哄漢,得過且過,故司馬牛亦疑而賤之。自此以上,則更無有人排遣得「不憂不懼」也。此等處,反求之日用身心,則自知之,非可以文言生疑信。「若要消愁除是酒,奈愁回酒醒還依舊!」此言雖鄙,實盡人情。故凡看聖賢文字,非實實體認,於己取之,則但有言說,都無實義,求以達事理而遇微言,難矣哉! 一二 集注兩釋「信」字,俱加「於我」二字,亦似贅出。子曰「民無信不立」,不雲「民不信不立」,則非信於我之謂,審矣。集注又雲「失信」,一「失」字尤不安。言「失信」,則是有所期約而故爽之。看來,子貢問政是大綱問,非緣國勢危而號令期約以相救,則又何期,而又何失乎? 此「信」字,是盡民之德而言,與易言「履信」同。民之所奉上教,而自成其道德之一,風俗之同者,至於信而止矣。孟子所謂「恒心」者是也。「信之」「之」字,固若隱然指君而言,然亦要君之所以教民者而概言之,非專指君身與其所令也。於此不審,則將「自古皆有死」一句,煞認作餓死說,而「民無信不立」,作守死不食言解,則大失聖人之旨矣。 「自古皆有死」二句,以文義、事理求之,非但承「去食」說,亦承「去兵」說。無食之死,與無兵之死,等也。而無兵之可以得死,尤甚於無食。朱子雲「有信則相守以死」,不知所謂相守者何人?古者即民為兵,有與相守者,則是雖無食而有兵矣。子貢曰「于斯二者何先」,則業已無兵矣,更何從得人而相守乎? 「足食」者,民之食與國之食而兩足也。「足兵」者,訓練之而使戰不北、守不潰也。「去兵」者,貧弱之國,恐以訓練妨本業,且無言兵,而使盡力於耕作也。「去食」者,極乎貧弱之國,耕戰兩不能給,且教之以為善去惡,而勿急督其農桑也。 世儒錯看一「去」字,說作已有而故去之。夫已有兵有食矣,則又何害於信,而必欲去之哉?「必不得已」之雲,自以施為之次序而言,而非謂其有內患外逼、旦夕立亡之勢。食竭兵潰,坐以待斃,亦何政之足為耶?君子不居危亂之邦,而何為執其政哉?倘雲先已執政,而一旦至此,則平日之足之者,漫無可恃,而徒議銷兵棄粟於危亡之日,其不足有為甚矣。子貢亦何屑為此童昏敗亡之君臣計耶? 「必不得已而去句,於斯三者何先句」,謂必不得已而有所去矣,於其所不去者,當以何為先務也。先者,先足,非先去也。去者,不先之謂耳。唯或先兵,或先食,或先信,則去者可以緩待後日。倘雲先去,則豈去兵之後乃去食,去食之後乃去信乎?三者皆有可為之勢,則兵食與信,同時共修,不相悖害。若積敝之余,初議收拾,則先教民而後議食,先足食而後議兵,其施為之次第如此。不然,則如富強之流,或先食,或先兵,亟以耕戰立國,而置風俗之淳薄為緩圖,固當世言政者之大敝也。 而其曰「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」,則見天之為民立君,非但相聚以生,而必欲相成以有立。失立民之道,而民亦無以自立,則不達於死生之正理以為民極,而但呴呴然如禽獸之相餔相衛,求以趨利而避害,則雖食足兵強,其建國迪民者,適以敗壞人道久矣。此夫子徹底將天德、王道合一之理,與子貢言為國之大經,以定緩急之次序;而非向傾危敗亂之國,作君民同盡計也。熟繹本文,當自得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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