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顏淵篇(1)


  一

  「克」字有力,夫人而知之矣,乃不知「複」字之亦有力也。集注言「複,反也」,反猶「撥亂反正」之反;慶源謂「猶歸也」,非是。春秋谷梁傳雲「歸者,順詞也,易詞也」,其言複歸,則難詞矣。於此不審,聖功無據。蓋將以「複禮」為順易之詞,則必但有克己之功,而複禮無事,一克己即歸於禮矣。

  夫謂克己、複禮,工夫相為互成而無待改轍,則可;即謂己不克則禮不復,故複禮者必資克己,亦猶之可也;若雲克己便能複禮,克己之外,無別複禮之功,則悖道甚矣。可雲不克己則禮不可複,亦可雲不復禮則己不可克。若漫不知複禮之功,只猛著一股氣力,求己克之,則何者為己,何者為非己,直是不得分明。

  如匡章出妻屏子,子路結纓而死,到妻子之恩、生死之際也拚得斬截,則又何私欲之難克,而詎可許之複禮耶?諺雲「咬得菜根斷,百事可為」,乃若陳仲子者,至有母而不能事,是一事亦不可為,而況於百乎?則唯不知複禮,區區於己所欲者而求戰勝也。

  佛氏也只墮此一路,直到剿絕命根,煩惱斷盡,而本無禮以為之則,則或己或非己之際,嫌不別,微不明,無刑典,無秩敘,硬把一切與己相干涉之天理都猜作妄。若聖學之所謂「克己復禮」者,真妄分明,法則不遠,自無此病也。

  然則複禮之功,何如精嚴,何如廣大,而可雲己之既克,便自然順易以歸於禮乎?精而言之,禮之未複,即為己私。實而求之,己之既克,未即為禮。必將天所授我耳目心思之則,複將轉來,一些也不虧欠在,斯有一現成具足之天理昭然不昧於吾心,以統眾理而應萬事。若其與此不合者,便是非禮,便可判斷作己,而無疑於克,故曰「非禮勿視」云云。使非然者,則孰為禮,孰為非禮,孰當視,孰不當視而勿視,直如以餅餌與千金授小兒,必棄千金而取餅餌矣。聖人扼要下四個「非禮」字,卻不更言「己」,即此可知。

  二

  遇著有一時一事,但克己則已複禮;遇著有一時一事,但複禮則無己可克;遇著有一時一事,克己後更須複禮;遇著有一時一事,複禮後更須克己。此與存養、省察一例,時無先後,功無粗細,只要相扶相長,到天理純全地位去。

  乃既致力於克己,尚須複禮,此是聖學據德、依仁一扼要工夫。而天理現前之後,尚恐恃己之持循有據,便將後一段蓋覆將去,大綱近理,即休於此,卻被己私闌入視聽言動之中,而不知早已違仁,則一直通梢,防非禮而務克之。此聖學極深研幾,謹微以全天德事。故下「四勿」之目,尤嚴為顏子告也。

  三

  未克己,不可驟言複禮,恐裝做個「堂堂乎難與為仁」模樣,顏子已自久不墮此窠臼。未複禮,不可漫言克己,卻做個「煩惱斷盡,即是菩提」勾當,聖門從無此教意。故此兩項俱不可摻入此章話下。克己必須複禮,「約我以禮」之善誘也;既複於禮,仍須克去非禮,則「約我以禮」之上更施一重時雨之化也。此不容不審。

  四

  但於「天下歸仁」見效之速,不可於「一日克己復禮」言速。以「一日克己復禮」為速,則釋氏一念相應之旨矣。經雲「一日克己復禮」,非雲「一日己克禮複」。克己復禮,如何得有倒斷!所以堯、舜、文王、孔子終無自謂心花頓開、大事了畢之一日。因以言其動物之可必,故為之詞曰「一日」耳。

  乃「天下歸仁」,亦且不是圖他一番讚歎便休;特在本原上做工夫,便終身也只依此做去,別無他法,故可歸功於一日。若「天下歸仁」之盡境,則亦必其「克己復禮」之功無有止息,而施為次第,時措鹹宜,然後天理流行,人心各得也。「天下歸仁」不可以一日為效之極,「克己復禮」其可以一日為德之成乎?

  所以朱子又補「日日克之,不以為難」一段,以見「天下歸仁」非功成息肩之地,而 「一日」之非為止境。雙峰成功之說,殊不省此。「終則有始,天行也。」「存吾順事,沒吾寧也。」豈如剿一寇、築一城之一事已竟,即報成功也哉?

  五

  「天下歸仁」,不可謂不大,「天下歸仁」之外,亦別無進境。乃說個「天下歸仁」,則亦未括始終,但言其規模耳。「天下歸仁」,須日日常恁地見德於天下,豈一歸之而永終譽乎?如孔子相魯時,天下歸其政之仁;及致政刪修,天下又歸其教之仁;何曾把一件大功名蓋覆一生去?「天下歸仁」非一日之小效,「克己復禮」又何一日之成功耶?

  六

  自「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」之前,到此一日,則有維新氣象,物我同之。既已「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」矣,則只是純純常常,相與不息去。故雖非止境,而亦不可謂效之不速也。

  七

  私意、私欲,先儒分作兩項說。程子曰「非禮處便是私意」,則與朱子「未能複禮,都把做人欲斷定」之言,似相齟齬。以實求之,朱子說「欲」字極細、極嚴。程子說「意」字就發處立名,而要之所謂私意者,即人欲也。

  意不能無端而起,畢竟因乎己之所欲。己所不欲,意自不生。且如非禮之視,人亦何意視之,目所樂取,意斯生耳。如人好窺察人之隱微,以攻發其陰私,自私意也。然必不施之於寵妾愛子,則非其所欲,意之不生,固矣。又如立不能如齊,而故為跳蕩,亦跳蕩易而如齊難,欲逸惡勞之心為之也。則雲「未能複禮,便是人欲」,摉簡將來,無可逃罪,而非懸坐以不韙之名矣。

  但此等在無意處,欲乘虛而見端。若程子所言,則為有意者論。既有意而非其甚不肖,然且非禮,則似乎非欲之過。乃天下之以私意悖禮者,亦必非己所不欲。特已立一意,則可以襲取道義之影似,以成其欲而蓋覆其私。如莊子說許多汗漫道理,顯與禮悖,而擺脫陷溺之跡,以自居於聲色貨利不到之境。到底推他意思,不過要瀟灑活泛,到處討便宜。緣他人欲落在淡泊一邊,便向那邊欲去,而據之以為私。故古今不耐煩劇漢,都順著他走,圖個安佚活動。此情也,此意也,其可不謂一己之私欲乎!則凡以非禮為意者,其必因於欲,審矣。

  然程子雲「非禮處便是私意」,朱子則雲「未能複禮,都做人欲」,二先生下語,自有分別。非禮者,必如前所雲,立一意以襲取道義之影似,成欲而蓋其私,而非但未能複禮者也。未能複禮者,則但其無意而使欲得乘虛以見端者也。若業已有事於仁而未能複禮者,意之所起,或過或不及而不中於禮,雖幾幾乎不免於人欲,而其發念之本,將於此心之不安、理之不得者,以求其安且得,則亦困知勉行者;中閑生熟未調、離合相半之幾,雖不當於禮,而憤悱將通,正為可以複禮之基。是一己之意見,非即天下之公理,而裁成有機,反正有力,不得以私意故貶其為為仁之害也。若並此而欲克去之,則必一念不起,如枯木寒厓而後可矣。此程子「私意」之說,不善讀者,其敝將有如此。

  朱子謂「即無不屬天理,又不屬人欲底」,乃一念不起,枯木寒崖者,則已不屬人欲,而終無當于天理。特此段光景,最難立腳,才一蕩著,又早墮去。所以釋氏自家,也把做石火、電光相擬,稍為俄延,依舊入人欲窠臼。終不如吾儒步步有個禮在,充實光輝,壁立千仞,如虎有威,狐狸不敢犯;只恁依樣擇執,到底精嚴,則天理一味流行,人欲永無侵染。此邪正之分,誠偽之界,恒與無恒之所自別,未可為冥趨妄作者道也。

  二先生歸同說異,須有分別,無作一例看。乃聖人之所以語顏子者,則在既知約禮之後,偶然無意,使人欲瞥爾乘虛見端上說。觀其以「克己」冠「複禮」之上,而目在「四勿」者,可知。程子推聖意以辟妄,朱子為釋經之正義,不可紊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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