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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進篇(3)


  七

  「夫子不幸而與匡人之難」一轉,甚是蛇足。諸老先生只管向者上面窮理,好沒去就。不如桃應所問瞽瞍殺人為有是事者遠矣。杞人憂天,而更憂何以支撐耶?

  顏淵之後,大略是迂道相避,故致參差。彼此相信以不死,原不待於目擊。其雲「子在,回何敢死」,言夫子既有道以出險,己亦不恃勇以犯難。想來匡人之暴,亦不是莽莽殺人,處之有道,則自斂輯。上蔡訓「敢」為果敢,極是分明。不果敢則不死矣。

  胡氏告天子方伯請討之說,尤迂疏無理。傷人者刑,殺人者死,司寇治之耳。夫子非有國之君,匡人亦非能阻兵負固者,何待天子方伯之討哉?然要不須如此論,亦聊破胡氏之謬耳。

  此胡氏未目言號諡,以其言考之,蓋致堂也。文定春秋傳中,不作此無稽之言。致堂不善承其家學,讀史管見中往往有如此者。

  八

  程、朱論曾皙處,須是別看,不可煞著猜蔔。如以為無所期慕,只自灑落去,則韋應物之「微雨夜來過,不知春草生」,足以當之矣。如將景物人事,逐一比配,以童子、冠者擬老、友、少,以浴風、詠歸擬安、信、懷,以謂於物得理,於事得情,則曾皙不向誠然處直截理會,乃在影似中求血脈,其亦末矣。

  但拽著架子,闌闌珊珊,如算家之有粗率,則到用處,十九不通。朱子謂三子不如曾點之細,又雲「曾點所見乃是大根大本」。只此可思,豈兵農禮樂反是末,是枝葉,春遊沂詠反為根本哉?又豈隨事致功之為粗,而一概籠罩著去之為細耶?看此二段語錄,須尋入處。「身心無欲,直得『清明在躬,志氣如神』,天下無不可為之事。」讀語錄者,須知「清明在躬」時有「志氣如神」事,方解朱子實落見地。

  九

  集注雲「人欲淨盡,天理流行」,朱子又雲「須先教心直得無欲」,此字卻推勘得精嚴,較他處為細。蓋凡聲色、貨利、權勢、事功之可欲而我欲之者,皆謂之欲。乃以三子反證,則彼之「有勇」「知方」「足民」「相禮」者,豈聲色貨利之先系其心哉?只緣他預立一願欲要得如此,得如此而為之,則其欲遂,不得如此而為之,則長似懷挾著一腔子悒怏歆羨在,即此便是人欲。而天理之或當如此,或且不當如此,或雖如此而不盡如此者,則先為願欲所窒礙而不能通。

  以此知夫子「則何以哉」一問,緣他「不吾知也」之歎,原有悒怏歆羨在內,一面且教他自揣其才,而意實先知其無可與而思奪之也。前雲「則何以哉」,後雲「為國以禮」。言及於禮,則豈欣欣戚戚,思以天下利見吾才者之所得與哉?

  懷挾著一件,便只是一件,又只在者一件上做把柄。天理既該夫萬事萬物,而又只一以貫之,不是且令教民有勇知方,且令足民,且令相禮,攬載著千伶百俐,與他焜耀。故朱子發明根本枝葉之論,而曰「一」、曰「忠」、曰「大本」。凡若此者,豈可先擬而偏據之乎?故三子作「願」說,作「撰」說,便是人欲,便不是天理。欲者,己之所欲為,非必理之所必為也。

  夫子老安、友信、少懷之志,只是道理如此,人人可為,人人做不徹底,亦且不曾扣定如何去安老者、信朋友、懷少者。聖人只說末後規模,而即以末後之規模為當前之志願;一切下手煞著,即是枝葉,亦即不能盡己以忠,亦即是不能一以貫之;故唯一禮撲滿周遍之外,更無閉門所造之車。

  如夫子向後相魯、卻萊兵、墮郈、費,豈非聖人大道之公、三代志中之事?然使雲「我願墮三都,服強齊」,則豈複有夫子哉?惡三都之逼、強齊之侵陵,而不因其勢在可墮,理在可屈,徒立一志以必欲如此,即此是人欲未淨而天理不能流行。三代以下,忠節之士,功名之流,磨拳擦掌,在燈窗下要如何與國家出力,十九不成,便成也不足以致主安民,只為他將天理邊事以人欲行之耳。

  曾點且未說到老安、友信、少懷處,而一往不墮,故曰「人欲淨盡」。人欲淨盡,則天理可以流行矣。乃此抑未可作水到渠成會。水到渠成者,任乎物,曾皙則任乎己。看他言次自得之。故曰「與漆雕開俱見大意」。「吾斯之未能信」,亦任乎己也。

  十

  慶源雲「須是人欲淨盡,然後天理自然流行」,此語大有病在。以體言之,則苟天理不充實于中,何所為主以拒人欲之發?以用言之,則天理所不流行之處,人事不容不接,才一相接,則必以人欲接之,如是而望人欲之淨盡,亦必不可得之數也。故大學誠意之功,以格物致知為先,而存養與省察,先後互用。則以天理未複,但淨人欲,則且有空虛寂滅之一境,以為其息肩之棲托矣。

  凡諸聲色臭味,皆理之所顯。非理,則何以知其或公或私,或得或失?故夫子曰「為國以禮」。禮者,天理之節文也。識得此禮,則兵農禮樂無非天理流行處。故曰:「子路若達,卻便是者氣象。」倘須淨盡人欲,而後天理流行,則但帶兵農禮樂一切功利事,便於天理窒礙,叩其實際,豈非「空諸所有」之邪說乎?

  但慶源以此言曾皙,則又未嘗不可。曾皙自大段向淨人欲上做去,以無所偏據者為無所障礙,廓然無物,而後天地萬物之理以章。只此淨欲以行理,與聖人心體庶幾合轍。而所以其行不掩者,亦正在此,故未可據為學聖之功也。

  一一

  「曾點未便做老、莊,只怕其流入于老、莊」,朱子於千載後,從何見得?只看「暮春」數語,直恁斬截,不於上面添一重變動,亦可以知其實矣。不然,則謂之天理流行,豈非誣哉?

  天理、人欲,只爭公私誠偽。如兵農禮樂,亦可天理,亦可人欲。春風沂水,亦可天理,亦可人欲。才落機處即偽。夫人何樂乎為偽,則亦為己私計而已矣。

  莊子直恁說得輕爽快利,風流脫灑;總是一個「機」字,看著有難處便躲閃,所以將人閑世作羿之彀中,則亦與釋氏火宅之喻一也。看他說大鵬也不逍遙,斥鷃也不逍遙,則兵農禮樂、春風沂水了無著手處,謂之不凝滯於物。

  曾點所言,雖撇下兵農禮樂、時未至而助長一段唐突才猷為不屑,然其言春風沂水者,亦無異于言兵農禮樂,則在在有實境,在在而不慊其志矣。不慊其志者,不慊於理也。無所逃匿,無所弄玩,則在在有實理者,在在無偽也。此豈可與莊周同日語哉?

  聖人誠明同德;曾點能明其誠,而或未能誠其明;老、莊則有事於明,翻以有所明而喪其誠。此三種區別,自是黑白分明。緣曾點明上得力為多,故懼徒明者之且入於機而用其偽,故曰「怕其流入于老、莊」。此朱子踞泰山而仰視日、旁視群山、下視培塿眼力。嗚呼,微矣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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