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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進篇(1)


  一

  胡氏所述閔子蘆花事,猥雲出自韓詩外傳。今韓詩外傳十卷固在,與漢藝文志卷帙不差,當無逸者,卷中並無此文,蓋齊東野人之語爾。宋末諸公,其鄙倍乃至於此。

  「母在一子寒,母去三子單」,其言猥弱,非先秦以上語,一望而即可知。「單」之為義:其正釋,大也;其借用,盡也;唐、宋以前,無有作單薄用者。況抑似五言惡詩,而又用沈約韻耶?

  且使如彼所雲,則閔子之孝,固不順乎其母矣。今子曰「人不閑于其父母昆弟之言」,而不雲父母昆弟不閑于人言,故勉齋雲「父母昆弟之言或出於私情」,慶源雲「或溺於愛,蔽於私」。則可以知閔子之父母昆弟,其相信相愛者,已先于外人,而必無繼母忮害之事矣。

  朱門弟子,初不用此邪說,而集注所引胡氏之言,亦與黃、輔符同,則輯大全者所引之胡氏,必即雲峰而非文定父子可知已。此說與公冶長鳥語事,同一鄙穢。俗儒無心無目而信之,亦可哀矣!

  至雲「處人倫之常者,孝無可稱」,則以天明地察之至德要道,而僅以為窮愁失所者之畸行,其害名教為不小。夫子之稱武、周,孟子之推曾子,豈亦有不慈之父母以使得炫其名乎?

  二

  易言「原始反終,故知死生之說」,「始終」字,自不可作「生死」字看。使雲「原生反死,故知死生之說」,則不待辨而自知其不可矣。所以然者,言死生則兼乎氣,言始終則但言其理而已。如雲氣聚而生,散而死,可以聚為始而散為終乎?死生自有定期,方生之日謂之生,正死之日謂之死。但自形氣言之,則初生者吾之始也,正死者吾之終也。原始反終而知死生之說,則死生所指有定,而終始所包者廣矣。

  愚於此,竊疑先儒說死生處都有病在。以聖人之言而體驗之於身心形色之閑,則有不然者。今且可說死只是一死,而必不可雲生只是一次生。生既非一次生,則始亦非一日始矣。莊子藏山、佛氏刹那之旨,皆雲新故密移,則死亦非頓然而盡,其言要為不誣;而所差者,詳於言死而略於言生。

  以理言之,天下止有生而無所謂死,到不生處便喚作死耳。死者生之終,此一句自說得不易。如雲生者死之始,則無是理矣。又雲死者人之終,亦庶幾成理,以人無定名,因生而得名為人也。如雲生者人之始,則雖差可成語,而于意又成背戾。蓋因生而有人,則一日之生自生之一日,其可雲生者生之始乎?然則嬰兒之初生而即死者,其又為何者之始耶?生既非死之始,又不可為生之始,則「始終」二字,當自有義,斷不可以初生之一日為始,正死之一日為終也。

  要以未死以前統謂之生,刻刻皆生氣,刻刻皆生理;雖綿連不絕,不可為端,而細求其生,則無刻不有肇造之朕。若守定初生一日之時刻,說此為生,說此為始,則一受之成型,而終古不易,以形言之,更不須養,以德言之,更不待修矣。

  異端說「叻地一聲」,正死認著者劈初一點靈光,如陶人做甕相似,一出窯後,便盡著只將者個用到底去。彼但欲絕聖棄知,空諸所有,故將有生以後,德撰體用,都說是閑粉黛。其雲「一條白練去」,正以此為娘生面耳。

  古之聖人畫卦序疇,於有生以後,顯出許多顯仁、藏用之妙,故雲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」,雲「存其心,養其性,所以事天」,雲「莫非命也,順受其正」,直是有一刻之生,便須謹一刻之始。到曾子易簀時,也只是謹始,更不可謂之慎終。何嘗吃緊將兩頭作主,而丟漾下中閑一大段正位,作不生不死、非始非終之過脈乎?

  書曰「惠迪吉,從逆凶」,與孟子「順受其正」之說,相為表裡。「莫非命也」,則天無時無地而不命於人,故無時無地不當順受,無時無地不以惠迪得吉、從逆得凶。若靠定初生一日,則只有迎頭一命,向後更無命矣,而何以雲「莫非命也」哉?此理不達,則世之為推算之術者,以生年月日懸斷吉凶,猥鄙之說昌矣。

  凡自未有而有者皆謂之始,而其成也,則皆謂之終。既生以後,刻刻有所成,則刻刻有所終;刻刻有所生於未有,則刻刻有所始。故曰曾子易簀,亦始也,而非終也。反諸其所成之理,以原其所生之道,則全而生之者,必全而歸之;而欲畢其生之事者,必先善其成之之功:此所謂知生而知死矣。

  故夫子正告子路,謂當於未死之前,正生之日,即境現在,反求諸己,求之於「昊天曰明,及爾出王,昊天曰旦,及爾遊衍」之中,以知生之命;求之于「不聞亦式,不諫亦入,不顯亦臨,無斁亦保」之中,以知生之性;求之於「直養無害,塞乎天地之閑」者,以知生之氣。只此是可致之知,只此是「知之為知之」,而豈令哼枯木,撮風聲,向叻地一聲時討消息哉?此是聖賢異端一大鐵界限,走漏一絲,即成天壤,而廢仁義、絕倫理之教,皆其下游之必至矣。

  子曰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,此如有人問到家路程,則教以迤邐行去,少一步也到不得,且舉足趁著走,則息駕之日,自不差耳。且如子路死于孔悝,他死上也分明不錯,而其陷於不義者,則在仕輒之日,即此是未知生而欲知死之一大病。釋氏唯不然,故說個「生死事大,只辦臘月三十日一套除夕筵席」。卻不知除夕之前,衣食全不料理,則早已凍餒而死,到臘月三十日,便煞鋪設焜煌,也無用處。乃徒欲據元旦以知除夕,不亦傎乎!

  愚以此求之,益見聖言之正大精密,與化工同其自然。先儒諸說,唯朱子「生理已盡,安於死而無愧」一語,為有津涯;其餘則非愚所知,而閑亂于釋、老者多矣。語錄有雲「能原始而知其聚以生,則必知其後必散而死」,既即釋氏假合成形之說,且此氣之聚散,聽之壽命者,何用知之,而亦何難於知,乃消得聖人如許鄭重耶?而朱子答之曰「死便是都散了」,亦聊以破釋氏死此生彼之妄,其于聖人之言,則全無交涉,所謂不揣其本而爭於末也。診其受病之原,只誤認一「生」字作生誕之日「生」字解,而其或鄙或倍,乃至於此,是以辨貴明而思貴慎也。

  三

  釋氏說生死有分段,其語固陋。乃諸儒於此,撇下理說氣,而雲死便散盡,又雲須繇造化生生,則與聖人之言相背。氣不載理,只隨壽命聚散,倘然而生,溘然而死,直不消得知生,亦將於吾之生無所為而不可矣。

  生生雖繇造化,而造化則不與聖人同憂,故須知死生之說,以為功於造化。此處了無指征,難以名言,但取孟子「直養無害,塞乎天地之閑」兩句,尋個入路,則既不使造化無權,而在人固有其當自盡者。夫子說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」,亦是此意。蓋孟子合理於氣,故條理分明;諸儒離氣於理,則直以氣之聚散為生死,而理反退聽。充其說,則人物一造化之芻狗矣。

  諸儒於此,苦怕犯手,故拿著個氣,硬地作理會。乃不知釋氏輪回之說,原不如此。詳見愚所著周易外傳,當以俟之知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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