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王夫之 > 讀四書大全說 | 上頁 下頁
子罕篇(3)


  一一

  「君子以自強不息」,是用天德,不是法水。水之「不舍晝夜」,是他得天德一分剛健處。逝者,天德之化跡也,于水亦有,於人亦有。到水上,只做得個「不舍晝夜」。于人,更覺光輝發越,一倍日新。天德活潑,充塞兩間,日行身內,不之察識而察識夫水,亦以末矣。 一二

  圈外注引史記南子同車事,自是不然。史遷雜引附會,多不足信。且史所雲者,亦謂見靈公之好色,而因歎天下好德者之不如此,非以譏靈公也。乃夫子即不因靈公之狎南子,而豈遂不知夫人好色之誠倍於好德?則朱子存史遷之說,尚為失裁,況如新安之雲,則似以譏靈公之不能「賢賢易色」,是責盜蹠以不能讓國,而歎商臣之不能盡孝也,亦迂矣。

  且子曰「吾未見」者,盡詞也。靈公之荒淫耄悖,當時諸侯所不多見,而況于士大夫之賢者?乃因此一事,而遂概天下之君若臣曰「吾未見好德如好色」,其何以厭伏天下之自好者哉?

  且雲「好德如好色」,兩相擬之詞,則正為好德者言,而非為不好德者。道好德,即不[如]好色,然亦已好矣。靈公之無道,秉懿牿亡,其不好德也,豈但不能如好色而已哉?靈公為南子所制,召宋朝,逐太子,老孱被脅,大略與唐高宗同。其于南子,亦無可如何,含憤忍辱,姑求苟安而已。好德者如此,則已不誠之甚,而何足取哉?史遷之誣,新安之陋,當削之為正。

  一三

  朱子之言權,與程子亦無大差別。其雲「於精微曲折處曲盡其宜」,與程子「權輕重,使合義」正同。「曲盡其宜」一「宜」字,即義也。不要妙、不微密,不足以為義也。

  朱子曲全漢人「反經合道」之說,則終與權變、權術相亂,而于此章之旨不合。反經合道,就事上說。此繇「共學」、「適道」進於「立」、「權」而言,則就心德學問言之。學問心德,豈容有反經者哉?

  子曰「可與立,未可與權」,初不雲「可與經,未可與權」,「經」字與「權」為對。古雲「處經事而不知宜,遭變事而不知權」,就天下之事而言之,「經」字自與「變」字對。以吾之所以處事物者言之,則在經曰「宜」,在變曰「權」,權亦宜也。於天下之事言經,則未該乎曲折,如雲「天下之大經」,經疏而緯密也。於學問心德言經,則「經」字自該一切,如雲「君子以經綸」,凡理其緒而分之者,不容有曲折之或差,則經固有權,非經疏而權密也。

  朱子似將一「經」字作「疏闊」理會。以實求之,輕重不審,而何以經乎?經非疏而權非密,則權不與經為對。既不與經為對,亦不可雲經、權有辨矣。

  以已成之經言之,則經者天下之體也,權者吾心之用也。如以「經綸」之經言之,則非權不足以經,而經外亦無權也。經外無權,而況可反乎?在治絲曰「經」,在稱物曰「權」;其為分析微密,挈持要妙,一也。特經以分厚薄、定長短,權以審輕重,為稍異耳。物之輕重既審,而後吾之厚薄長短得施焉。是又權先而經後矣。

  至如孟子雲「嫂溺援之以手」,乃在事變上說。豈未可與權者,視嫂溺而不援乎?若伊尹放太甲,周公誅管、蔡,則尤不可以證此。

  周公若有反經合權之意,則必釋管、蔡而後可。蓋人臣挾私怨,朋仇仇,乘國危主幼而作亂,其必誅不赦者,自國家之大經大法。是其誅之也,正經也。周公即微有未愜處,亦守法太過,遭變事而必守經耳,安得謂之反經?

  若太甲之事,則聖人之所不道,夫子似有不滿於伊尹處。其不見刪於書,亦以太甲之事為後戒;且亦如五子之歌,存其詞之正而已。且伊尹之放太甲,亦歷數千載而僅見,堯、舜、禹、文、孔子,俱未嘗有此舉動。孔子于魯,且不放逐三桓,而況其君?如使進乎「可與立」者,必須有此驚天動地一大段作為,而後許之曰「可與權」,亦豈垂世立教之道哉?浸假太甲賢而伊尹不放,則千古無一人一事為可與權者矣,其將進祭仲、霍光而許之乎?

  若嫂溺手援,乃淳於髡草野鄙嫚之說,孟子姑就事之變者言之。自非豺狼,皆可信其必援。只是一時索性感愴做下來的,既非朱子「精微曲折,曲盡其宜」之義,而又豈聖賢胸中有此本領,以待嫂之溺,為反經而合道耶?

  朱子雲:「『可與立,未可與權』,亦是甚不得已,方說此話。」使然,則獨伊、周為當有權,而堯、禹為無權乎?孟子譏「執中無權」,初不論得已、不得已。易稱「精義入神,利用安身」,則雖履平世,居尊位,行所得為,亦必於既立之餘,加此一段心德。而況此但言學者進德之序,初未嘗有不得已之時勢,若或迫之者。

  故唯程子之言為最深密。程子雲「聖人則不以權衡而知輕重矣,聖人則是權衡也」,顯此為「從心所欲,不逾矩」之妙。權之定輕重,猶矩之定句股;而權之隨在得平,無所限量,尤精於矩;則必從欲不逾矩,而後即心即權,為「可與權」也。如鄉黨一篇,無不見聖人之權。若一往自立,則冉有、子貢侍于夫子而「侃侃如也」,夫豈不正,乃以准之於輕重,固已失倫。自非聖人盛德積中,大用時出,其孰能必施之下大夫而不爽哉?

  萬事交于身,萬理交於事,事與物之輕重無常,待審于權者正等。目前天理爛漫,人事推移,即在和樂安平之中,而已不勝其繁雜,奚待不得已之時,而後需權耶?

  況聖賢之權,正在制治未亂上,用其聰明睿知、神武不殺之功。若到不得已臨頭,卻只守正。舜之「夔夔齊栗」,周公之雲「我之弗辟,我無以告我先王」,知勇不登,而唯仁可以自靖。故詩雲「公孫碩膚,赤舄幾幾」,言不改其恒也。若張良之辟谷,郭子儀之奢侈,聖賢胸中原無此學術,而況祭仲、霍光之所為哉?

  聖賢之權,每用之常而不用之變。桐宮一節,亦未免夾雜英雄氣在。孟子有英氣,故爾針芥而推之為聖。論語稱夷、惠而不及伊尹,聖人之情可見矣。

  易雲「巽以行權」,巽,入也,謂以巽入之德,極深研幾而權乃定也。如風達物,無微不徹,和順于義理而發其光輝,焉有不得已而反經以行者乎?故權之義,自當以程子為正。

  一四

  天下無一定之輕重,而有一定之權。若因輕重之不同而輒易焉,則不足以為權矣。大而鈞石,小而銖絫,止用其常而無不定,此乃天理自然恰當之用。若雲不得已而用權,則執秤稱物者,皆日行于不得已之塗矣,而豈其然哉!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