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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罕篇(2)


  六

  朱子「三關」之說,集注不用,想早年所見如此,而後知其不然。善學者,正好于此觀古人用心處:不恃偶見以為安,而必求至極。如何陳新安、金仁山尚取朱子之所棄以為寶也!

  為彼說者,止據「夫子循循然」一段,在「忽焉在後」之下,將作自己無所得,依步驟學作文字一例商量。聖賢性命之文,何嘗如此命局布格?顏子於「欲從末繇」之時,發此喟然之歎,直以目前所見,衝口說出。若雲曆憶初終履歷而敘之,其於喟然一歎之深心,早已迂緩而不親矣。

  除卻博文約禮,何以仰,何以鑽,何以瞻?非「如有所立」而「卓爾」,「雖欲從之末繇」,又何以為彌高彌堅而忽在後?既已仰之、瞻之,如此其盡心力以學聖矣,而又在文未博、禮未約之前,則豈聖人之始教,但教以脈脈迢迢,尋本來面目也?聖學中既不弄此鬼技,而況子固曰「君子博學于文,約之以禮,亦可以弗畔已夫」,顯為君子之始事,聖人之始教哉?將聖人于顏子之明睿,尚然不與一端緒,待其白地瞻鑽,計無所出,然後示之以博文約禮,則顏子以下,不愈增其終身之迷耶?

  陳子禽只緣在博文約禮上不能承受聖教,故直鹵莽,以子貢為賢于仲尼。漫無把捉者,真見聖而不知聖,聞道而不信道。顏子即不其然,而未博文、未約禮之前,亦知聖道之高堅可耳,而何以知其彌高彌堅,既見在前而猶未已哉?

  顏子之歎,蓋曰:夫子之道,其無窮盡、無方體者,乃至是耶!此非夫子之吝于教,非我之不勤於學也,而教則善誘,學則竭才,乃其如有所立而卓爾,其末繇也,則見其彌高也,彌堅也,瞻在前而忽在後也。則甚矣聖人之難學也!故集注於首節言「此顏子深知夫子而歎之」,末節言「此顏子自言其學之所至」,語錄有雲「合下做時,便下者十分工夫去做」,此朱子之定論,學者所宜篤信者耳。

  七

  「與道為體」一「與」字,有相與之義。凡言「體」,皆函一「用」字在。體可見,用不可見;川流可見,道不可見;則川流為道之體,而道以善川流之用。此一義也。必有體而後有用,唯有道而後有川流,非有川流而後有道,則道為川流之體,而川流以顯道之用。此亦一義也。緣此,因川流而興歎,則就川流言道,故可且就川流為道體上說,不曰道與川流為體。然終不可但曰川流為道之體,而必曰川流與道為體,則語仍雙帶而無偏遺。故朱子曰:「『與道為體』一句,最妙。」

  八

  程子「此道體也」一句,未免太盡。朱子「因有此四者,乃見那無聲無臭底」兩句,亦須活看。竟將此不舍晝夜者,盡無聲無臭之藏,則不可。易象于坎曰「君子以常德行,習教事」,於兌曰「君子以朋友講習」,看來只是如此。集注雲「自此至終篇,皆勉人進學不已之辭」,初不曾打並道理盡在內。

  夫子只說「逝者如斯」,一「者」字,是分下一款項說底,如說仁者便未該知,說知者便未該仁。逝亦是天地化理之一端。有逝則有止,有動則有靜,有變則有合,有幾則有誠。若說天地之化,斯道之體,無不如此水之逝而不舍,則莊子藏山、釋氏刹那之說矣。

  於動幾見其不息者,於靜誠亦見其不遷。程子「天德、王道」之言,亦就動幾一段上推勘到極處;而其雲「慎獨」,則亦以研動察之幾,而不足以該靜存,審矣。程子推廣極大,朱子似不盡宗其說,故有「愚按」云云一段。想來,不消如此張皇。禮雲「安安而能遷」,夫子雲「主忠信」,「徙義」,方是十成具足底道理。

  九

  程子「君子法之」四字,卻與「與道為體」之說,參差不合。新安祖此說,雲「欲學者于川流上察識道體之自然不息而法之」,愈成泥滯。慶源「人能即此而有發焉」一句,方得吻合。此等處,差之毫釐,便成千里。

  川流既與道為體,逝者即道體之本然。川流體道,有其逝者之不舍;道體之在人心,亦自有其逝者,不待以道為成型而法之。此逝者浩浩於兩間,豈但水為然哉!易象下六十四個「以」字,以者,即以此而用之,非法之之謂也。言法,則彼為規矩,此為方員,道在天下而不在己矣。天德幹,地德坤,君子固自有天行之健、地勢之坤,而以之自強,以之載物,無所煩其執柯睨視之勞也。

  「逝者」二字是統說,「斯」字方指水。「如斯」者,言天理之運亦如斯,人心之幾亦如斯也。此聖人見徹內外,備道於身之語。目刻刻有可視之明,耳刻刻有可聽之聰,入即事父兄,出即事公卿,此皆逝者之「不舍晝夜」也。朱子「如水被些障塞,不得恁地滔滔」之語,亦有疵在。道體自然,如何障塞得?只人自間斷,不能如道體何也。天地無心而成化,故其體道也,川流自然而不息。人必有心而後成能,非有以用之,則逝者自如斯而習矣不察,抑或反以此孳孳而起者為蹠之徒,未嘗礙道不行而人自躓耳。此固不可以水之塞與不塞為擬,明矣。

  道日行於人,人不能塞,而亦無事舍己之固有,外觀之物,以考道而法之。若雲以道為法,淺之則謂道遠人;而推其極,必將於若有若無之中,立一物曰道。老氏緣此而曰:「人法天,天法道。」嗚呼!道而可法,則亦虛器而離於人矣,奚可哉!

  十

  程子是一語之疵,新安則見處差錯。程子既雲「與道為體」,則猶言目與明為體,耳與聰為體,固不可雲君子法目之明以視色,法耳之聰以聽聲,其言自相窒礙,故知是一時文字上失簡點。若雲君子以之自強不息,則無病矣。

  若新安雲「欲學者于川流上察識道體之自然不息而法之」,則是道有道之不息,君子有君子之不息,分明打作兩片,而借為式樣。猶言見飛蓬而制車,蓬無車體,亦無車用,依稀形似此而已。以此知新安之昧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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