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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罕篇(1)


  一

  天之命人物也,以理以氣。然理不是一物,與氣為兩,而天之命人,一半用理以為健順五常,一半用氣以為窮通壽夭。理只在氣上見,其一陰一陽、多少分合,主持調劑者即理也。凡氣皆有理在,則亦凡命皆氣而凡命皆理矣。故朱子曰「命只是一個命」。只此為健順五常、元亨利貞之命,只此為窮通得失、壽夭吉凶之命。若所雲「惠迪吉、從逆凶」者,既無不合矣;而伯牛之疾,孔子之不得衛卿,季孫之惑于公伯寮,在原頭上看,亦與「從逆凶」之理一也。人事之逆,天數之逆,等之為逆,則皆凶矣。

  二

  或疑天數之不當有逆,則人事又豈當有逆哉?唯天之德,以生物、利物,而非以殺、以害。唯人之性,以仁、以義,而非以為戕、為賊。乃乘於其不容已之數,則相失在毫釐之差,而善惡吉凶已不可中徙,則健順五常之理微,而吉凶禍福之理亦甚微也。

  健順五常,理也。而健者氣之剛,順者氣之柔,五常者五行生王之氣,則亦氣之理矣。壽夭窮通,氣也。而長短豐殺,各有其條理,以為或順或逆之數,則亦非無理之氣矣。陳新安未達朱子之微言,而曰「集注雲命之理微,則此命以理言」,其泥甚矣。

  或疑天命之理,愚者可明,柔者可強,所以可變者,唯其命之一也;人之習變其氣質,而命自一,故變其習之不一者而可歸於一。是則然矣。若夫氣數之命,窮者不可使通,夭者不可使壽,則所命不齊;命不齊,則是理無定矣。理不一,則唯氣之所成,而豈得與健順五常之命為性者同哉?乃於此正有說在,可以例相通,而不可執一例觀也。

  天命之理,愚者可使明,而明者則不可使愚;柔者可使強,而強者則不可使柔。故鯀不能得之於子,紂不能得之於臣。此猶夫仲尼之不能使伯牛壽,樂正之不能使孟子通也。

  氣數之命,夭者不可使壽,而壽者可使夭;窮者不可使通,而通者可使窮。故有耽酒嗜色以戕其天年,賊仁賊義以喪其邦家。此猶夫愚而好學則近知,柔而知恥則近勇也。

  故曰:「富與貴,不以其道得之,不處也;貧與賤,不以其道得之,不去也。君子無終食之閑違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。」嗚呼!二者之胥為命,致上、致下之不同,而胥協於一也,此其所以為理之微與!

  三

  程子雲:「意發而當,即是理也;發而不當,是私意也。」胡氏雲:「意不可以孤行,必根於理。」皆精審允當之語。而微言引伸,則在讀者之善通;不然,則胡不雲無私而雲 「毋意」耶?此既顯然。但此言意之即不可有,而大學雲「誠其意」,則又似一篤實其意,而不待於揀擇。然則此之言意,與大學之言意,固有別矣。而統言意,則又未見其別也。

  蓋均之意也,而大學雲「其身」、「其心」、「其意」、「其知」,四「其」字俱指 「古之欲明明德者」而言;而「其意」「其知」二「其」字,又微有別。身兼修與未修,故言修,修者節其過也。心兼正與不正,故言正,正者防其邪也。意已無邪,故言誠;知已無過,故言致。誠者即此而實之,致者即此而充之也。則其雲「其意」者,為正心者言之。欲正其心者之意,已遠於私,則不復憂其發之不中於理,而特恐其介於動者之不篤耳。則凡言意,不可遽言誠,而特欲正其心者之意則當誠也。

  蓋漫然因事而起,欲有所為者曰意;而正其心者,存養有本,因事而發,欲有所為者,亦可雲意。自其欲有所為者則同,而其有本、無本也則異。意因心之所正,無惡於志,如日與火之有光焰,此非人所得與,而唯明明德者則然。故大學必雲「誠其意」,而不可但雲誠意。

  假令非正心所發之意,有好而即如好好色,有惡而即如惡惡臭,則王安石之好呂惠卿,牛僧孺之惡李德裕,其迷而不復,亦未嘗不如好好色、惡惡臭,而要亦為意、為必、為固、為我而已矣,豈足道哉?

  意生於已正之心,則因事而名之曰意;而實則心也,志也,心之發用而志之見功也,可雲「其意」而不可雲意也。今此言「子絕四」而雲「毋意」者,新安所雲「以常人之私欲細分之,有此四者」是已。

  因常人之有,而見夫子之絕,則此意為常人而言,而為意之統詞。統常人而言,則其為漫然因事欲有所為者,亦明矣。既為漫然因事欲有所為,則不問其為是為非,俱如雷龍之火,乘陰虛動而妄發,不可必出於私,而固不可有矣。知此,則但言意可無言私,而但於孤行與有本察之,則曉然矣。

  四

  朱子因釋氏有破除知見之說,恐後學不察,誤引聖言以證彼教,故以「無知」為謙詞。實則聖人之言,雖溫厚不矜,而亦非故自損抑,謂人當有知而己無之也。道明斯行,則知豈可無?然此自對世人疑夫子有知者而言,則聖人無所不知而謂之有知,可乎?

  以聖人無所不知而謂之有知,此正墮釋氏家言,及陸子靜頓悟之說。蓋人疑聖為有知者,謂無所不知者其枝葉,而必有知為之本也。異端行無本而知有本,故舉一廢百。聖人行有本而知無本,誠則明矣。固有此理,則因是見知;而一切物理現前者,又因天下之誠有是事,則誠有此理,而無不可見:所謂叩兩端而竭也。若古今名物象數,雖聖人亦只是畜積得日新富有耳。此與帝王之富,但因天下之財,自無與敵一例。

  若釋氏,則如俗說聚寶盆相似,只一秘密妙悟,心花頓開。拋下者金山粟海,驀地尋去,既萬萬於事理無當,即使偶爾弋獲,而聖人如勤耕多粟,彼猶奸富者之安坐不勞,「五鬥十年三十擔」,禍患之來無日矣。世人因不能如聖人之叩兩端而竭,便疑聖人有一聚寶盆在,故夫子洞開心胸以教之,而豈但為自謙之詞!

  五

  緣顏淵無上事而發此歎,遂啟後學無限狐疑。如實思之,真是鏤空畫火。「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,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」,此是何物事?莫有一個道,離了自己,卻在眼前閃閃爍爍,刁刁蹬蹬,顏子卻要捉著他不能勾?在釋氏說「不得觸,不得背,金剛圈,棘栗蓬,離鉤三寸,十石油麻」,正是這話。仔細思之,作甚兒戲!

  近有一僧問一學究說:「『之』者,有所指之詞。『仰之彌高』『之』字何指?」學究答雲:「指道。」僧雲:「然則可道『仰道彌高』否?」其人無語。此學究與僧固不足道,尋常理學先生錯作「仰道彌高」解,為此僧所敲駁者不少。

  此等區處,切忌胡思亂想,將道作一物,浩浩而「無窮盡」,鱍鱍而「無方體」。自伏羲畫易,直至顏、孟、程、朱,誰曾懸空立一個道,教人拈鏡花、捉水月去?若道而高也,則須有丈裡;道而堅也,則須有質模;道而在前、在後也,則行必有跡而遷必有徑,如何說得「無窮盡,無方體」?乃顏子於此,卻是指著一件說。在粗心浮氣中二氏之毒者,無惑其狂求不已也。

  顏子既非懸空擬一道之形影而言之,又實為有指。思及此,然後知朱子之言,真授瞽者以目也。朱子雲「不是別有個物事」,則既足以破懸空擬道形影者之妄;又雲「只是做來做去,只管不到聖人處」,則現前將聖人立一法則,而非無所指矣。

  要此一章,是顏子自言其學聖之功,而非以論道。喟然之歎,知其難而自感也,非有所見而歎美之也。聖人之「無行不與」,只此語默動靜,擬議而成變化,便是天理流行。如雲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」,亦止在身心上體認得「精義入神」、「利用安身」之事,非有一性焉、命焉,如釋氏之欲見之也。

  「見性」二字,在聖人分上,當不得十分緊要,而又非驀地相逢、通身透露之謂見。孟子所言乍見孺子入井之心,亦是為人欲蔽錮、不足以保妻子之人下一冷點。若聖賢學問,則只一個「無不敬」、「安所止」,就此現前之人倫物理,此心之一操一縱,以凝天德;而何有如光、如水、如蚓鳴、如絲縷之性,而將窺見之?

  緣夫子義精仁熟,從心所欲而不逾矩,故即一止一作、一言一動之間,皆自然合符;而其不可及者即為高,不能達者即為堅,不可執一以求者即為在前而在後。即如鄙夫之問,叩兩端而竭;見齊衰者、冕衣裳者、瞽者而必作、必趨;感斯應,應斯善,善必至,至善必不息,不息而化:此所謂「彌高彌堅,忽焉在後」者矣。

  顏子親承夫子「無行不與」之教,較夫子生千聖之後而無常師者,其用功之易自倍,故專壹以學聖為己事,想來更不暇旁求。朱子深知顏子之學,而直以學聖言之,可謂深切著明矣。彼泛言道而億道之如此其高堅無定者,真釀蜜以為毒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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