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述而篇(3)


  八

  「發憤忘食,樂以忘憂」,集注、語錄開示聖奧,至矣。就中「與天合契」一段,尤為不妄。于憤、樂見得天理流行之不息,於忘食、忘憂見得人欲淨盡之無餘;而天之無私者,唯其不息,則所謂「發憤便能忘食,樂便能忘憂」也。

  天無究竟地位。今日之化,無缺無滯者,為已得。明日之化,方來未兆者,為其未得。觀天之必有未得,則聖人之必有未得,不足為疑矣。大綱說來,夫子「十五志學」一章,以自顯其漸進之功。若密而求之,則夫子之益得其未得者,日日新而不已,豈一有成型,而終身不舍乎?

  朱子雲「直做到底」,「底」字亦無究竟處。有所究竟則執一,執一則賊道,釋氏所謂「末後句」者是也。觀之於天,其有一成之日月寒暑,建立已定,終古而用其故物哉?

  小注中有「聖人未必有未得,且如此說」之言,必朱子因拙人認定有一件事全不解了之為未得,故為此權詞以應之;後人不審,漫然錄之,遂成大妄。

  九

  集注「氣質清明,義理昭著」,是兩分語。「氣質清明」以人言,「義理昭著」以理言。非「氣質清明」者,則雖義理之昭著而不能知;然非義理之昭著者,則雖「氣質清明」,而亦未必其知之也。緣朱子看得此一「者」字活,大概不指人而言,與下句「者」字一例。豈「好古敏以求之」,為夫子之自言,而亦以人言之乎?

  「義理昭著」四字,較和靖說更密。慶源、雙峰只會得和靖說,不曾會得朱子說。但言義理,則對事物而言之。既雲義理之昭著,則自昭著以外,雖未及於事物之蕃變,而亦有非生所能知者矣,故朱子雲「聖人看得地步闊」。

  總在說知處不同。精義入神,聖人方自信曰知。如生而知孝,自與不知孝者不同,乃中心愛敬,即可自喻,而事親之際,不但禮文之繁,即其恰得乎心而應乎理,以為天明地察之本者,自非敏求于古而不得,矧在仁義中正之縕藏乎?

  聖人于此,業以生知自命,而見夫生知者,生之所知,固不足以企及乎己之所知,若曰「我非但生知,而所求有進焉者」,特其語氣從容,非淺人之所測耳。徇齊、敦敏之說,見於稗官,與釋氏墮地七步之邪詞,同其誕妄。乃疑古今有生而即聖之人,亦陋矣夫!

  十

  聖人從不作一戲語。如雲不善亦師,為謔而已。以此求之,集注未免有疵在。老子曰 「善人,不善人之師;不善人,善人之資」,是很毒語。將謂紂為武王之資,楊、墨為孟子之資,利人之不善,而己之功資以成,道資以伸!若此,既非君子之存心;乃老子且僅曰「資」,而夫子顧以反其道而用之者為「師」邪?

  「其不善者而改」,是補出「擇」字余意,師則但雲「從之」者,所以雲「三人」而不雲「二人」。彼兩人者均善,必有一尤善者,均不善,必有差善者,即我師也。且其人業與我而並行,亦既非絕不相倫之人矣。故以善為師,則得師矣;不善而改,則不妄師矣。人苟知擇,豈患無師哉?

  一一

  夫子將善人、有恆作一類說。南軒雲「善人、有恆,以質言」,此處極難看得合。若如曾氏所雲「善人明乎善者,有恆雖未明乎善,亦必有一節終身不易」,則相去遠矣。

  此二種人全、欠、大、小之異致,而一皆率任其所本明,非有能明、不能明之別也。有恆者,無處則是無,有處則恒有,虛約則只是虛約,盈則恒盈,泰則恒泰;於其所無、所虛、所約,固不襲取而冒居之,然亦不能擴充以求益也;特以其不冒居之故,則求益也有端矣。若善人之別于有恆者,大概與理相得,求所謂無、虛、約者已鮮;而所有、所盈、所泰,未能精其義而利其用,便亦任其自然,條條達達,如此做去;其不能造其極而會其通者,亦與有恆之不能擴充以求益,同之為未學也。

  質之美者,不求擴充,則必能恒;若求擴充,則反有杌隉窒礙,思為變通,而或不能恒矣。此有恆之進機也。又其上者,任其自然,則所為皆可,欲繇是而求精其義而利其用,則初幾反滯,轍跡不熟,而未必即能盡善矣。此善人之進機也。

  善人大而不切,有恆既不能大,而亦未必其能切。大抵皆氣壹動志,只如此做去,更無商量回護,其為全為欠,則天定之矣。若不能大而已切,則君子也,志為主而氣為輔者也。於此辨之,乃知君子、善人、有恆之同異。

  一二

  善人亦是有恆。他所為皆善,如何不恒?有所不恒,則有所不善矣。但恒而曰「有」,自是在一節上說。若凡有皆恒,即不可名之為有恆。總之,有恆得善人之一體,君子具聖人之體而微者也。如此類,須分別看。倘以一例求之,而雲有恆篤實,而善人近于虛,則不足以為善人;聖人全而君子偏,則不足以為君子矣。

  一三

  南軒說梁武、商紂同咈天理,可謂正大精嚴之論。南軒於此等處,看得源流清白。其論酒誥篇文字,極為朱子推服。古今儒者,能如此深切斬截者,蓋亦鮮矣。

  然劈頭說個「聖人之心,天地生物之心」,安在此處,卻不恰好。聖人于此,卻是裁成輔相,順天理之當然,何曾兜攬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?若方釣弋時,以生物之心為心,則必並釣弋而廢之矣。

  聖人只是聖人,天地只是天地。中庸說「配天」,如婦配夫,固不純用夫道。其雲「浩浩其天」,則亦就知化之所涵喻者言爾。無端將聖人體用,一併與天地合符,此佛、老放蕩僭誣之詞,不知而妄作。聖人立千古之人極,以贊天地,固不為此虛誕,而反喪其本也。

  泰誓曰:「唯天地萬物父母,元後作民父母。」理一分殊,大義昭著。古人之修辭立誠,鮮不如此。若雲「不綱」、「不射宿」便是天地生物之心,以大言之,天地固不為是區區者;以精言之,天地亦不能如是之允當也。

  天地不需養於物,人則不能。而天地之或殺,則無心而無擇;方秋禾槁,固不復揀稚者而更長養之;夭劄所及,不與人以得避之地。成周之治,可以數百年而無兵;七國、五胡之際,不復更有完土。必欲規規然一與天地相肖,非愚而無成,必且流於異端之虛偽矣。

  天地之元、亨、利、貞,大而無跡;聖人仁至義盡,中而不偏。聖人之同乎天地者一本,聖人之異乎天地者分殊。不然,彼梁武之流,固且以究竟如虛空、廣大如法界,為行願一天地也,而何以罪均于商紂哉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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