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述而篇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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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說聖人樂處,須于程、朱注中篤信而深求之,外此不足觀也。程子雲「須知所樂者何事」,固非刻定一事為聖人之所樂,然亦何嘗不於事而見其樂哉?朱子雲「『從心所欲不逾矩』,左來右去,盡是天理」,其非脫略事物,灑然不著,可知也。 於此一差,則成大妄。莊子開口便說「逍遙遊」,弁髦軒冕,亦是他本分事,到來只是不近刑名,以至於嗒然喪耦而極矣。陳氏所謂「萬里明澈,私欲淨盡,胸中灑然,無纖毫窒礙」者此也。萬里明澈則樂,有片雲點染便覺悶頓,所以他怕一點相干,遂成窒礙,而視天下為畏塗;則所謂終日遊羿彀之中者,亦相因必至之憂。 聖人說「于我如浮雲」,明是以天自處。于我皆真,于土皆安,聖人之天體也。若必萬里明澈而乃以得樂,則且厭風雲、憎雷雨,若將浼焉,而屯之經綸,需之宴樂,皆適以為累矣。使然,則疏水曲肱而後樂,非疏水曲肱則不樂也。不義而富貴則不處,以義而錦衣玉食則亦不去,豈漫然任運而無心哉? 遇富貴則不逾富貴之矩,遇貧賤則不逾貧賤之矩,乃是得。「左右來去,盡是天理」,方于疏水曲肱之外,自有其樂,而其樂乃以行于疏水曲肱之中。聖人所以安于疏水曲肱者,以樂為之骨子,此非蕩然一無掛礙可知已。使但無欲則無得,無得則無喪,如是以為樂,則貧賤之得此也易,富貴之得此也難,必將如莊子所稱王倪、支父之流,雖義富、義貴,亦辭之唯恐不夙矣。此是聖學極至處,亦是聖學、異端皂白溝分處。若不了此,則袁安、張翰、韋應物、白居易,皆優入聖域矣,而況于蒙莊! 五 朱子「即當時所處」一語,諦當精切,讀者須先從此著眼,則更不差謬。雙峰雲「樂在富貴中見得不分曉,在貧賤方別出」,語亦近似。然要似夫子設為此貧境以驗樂,則于聖人于土皆安之道不合矣。 夫子此章,自是蚤年語,到後來為大夫而不復徒行,則居食亦必相稱。既非虛設一貧以驗樂,亦無事追昔日之貧而憶其曾樂於彼,作在富貴而思貧賤願外之想也。樂不逐物,不因事,然必與事物相麗。事物未接,則所謂「喜、怒、哀、樂之未發」,豈但以月好風清,日長山靜,身心泰順,而為之欣暢也乎?既以左宜右有、逢源而不逾矩為樂,則所用者廣,而所藏者益舒。是樂者,固君子處義富、義貴之恒也。故曰「樂亦在其中」。言「亦」,則當富貴而樂,亦審矣。 使夫子而如夏啟、周成,生即富貴,直不須虛設一貧以言樂。而又豈隨物意移,貿貿然日用而不知,遂使其樂不分曉乎?即在夫子攝相之時,位且尊矣,道且泰矣,豈其所為樂者,遂較疏水曲肱時為鶻突不分明,而不能自喻邪?聖人之于土皆安者,於我皆真,富貴、貧賤,兩無礙其發生流行之大用,樂主發散在外,故必於用上現。故曰「樂亦在中」,貧賤無殊于富貴也。 此雙峰之語所以似是而非。如雲:使在富貴,則君子之行乎富貴者,可以不言樂;而唯貧賤亦然,乃以見性情之和,天理之順,無往不在;而聖賢之樂,周遍給足,當境自現,亦可見矣。如此,斯為得之。 六 唯知夫子為當時所處之現境,則知為夫子蚤年語;知為夫子蚤年語,則亦不用向孔、顏之樂,強分異同。今即雲顏子所得,同于聖人,固不敢知;然孔子「三十而立」之時,想亦與顏子無大分別。俗儒不知有樂,便覺是神化之境,實則不然。在聖賢分中,且恁等閒。故周、程二先生教學者從此尋去,亦明是有階可升之地,非「欲從末繇」之境也。 朱子以不逾矩言樂,乃要其終而言之,愚所謂到後亦只是樂者也。而「三十而立」時,不逾之矩已分明更無差忒。若所欲者動與矩違,則亦不能立矣。即未到發念皆順、於我皆真地位,而矩已現前,無有不可居、不可行之患,則資深逢原,已不勝其在己之樂矣。如小兒食乳得飽,亦無異於壯夫之飽。陳、饒、許諸子,強為分判,固須以朱子「孔、顏之樂不必分」一語折之。 七 天地之化,與君子之德,原無異理。天地有川流之德,有敦化之德,德一而大小殊,內外具別,則君子亦無不然。天地之化、天地之德,本無垠鄂,唯人顯之。人知寒,乃以謂天地有寒化;人知暑,乃以謂天地有暑化;人貴生,乃以謂「天地之大德曰生」;人性仁義,乃以曰「立天之道,陰與陽;立地之道,柔與剛」。易是天地之全化、天地之全德,豈但於物見天,而不於天見天,於感通見人事,而不于退藏見人道乎?集注專以進退存亡之道言易,則是獨以化跡言,而於川流、敦化之德,忘其上下一致之理矣。 如說個「天行健」,何嘗在進退存亡上論化跡?孔子贊易,第一句說「君子以自強不息」,只是無過之本,非但需之「飲食宴樂」,困之「致命遂志」也。真西山單舉仕、止、久、速,說孔子全體皆易,則但有利用安身之易,而無精義入神之易矣。慶源雲「履憂患之塗,不可以不學易」,尤將易看作不得志于時人下梢學問。如此說書,只似不曾見易來,恰將火珠林作經讀。 聖人于系易,多少底蘊精微,只有兩章說憂患,而又但以九卦為處憂患之用,則餘五十五卦,皆非有憂患之情可知矣。文言四序爻辭,言信,言謹行,閑邪存誠、進德修業、學問寬仁,皆修己無過之道也。「潛龍勿用,下也」一段,治人無過之道也。只末後一段,說進退存亡,為亢龍言爾。舍大中至正之道,而但以變化推移言天人之際,甚矣其誣也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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