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述而篇(1)


  一

  「不言而存諸心」,乃靜存動察工夫,不因語顯,不以默藏,與「不聞亦式,不諫亦入」一義,只在識不識上爭生熟,不在默不默上爭淺深。特以人于不默時有警,則易識;而方默亦識,乃以征存諸心者之無所間也。南軒雲「森然於不睹不聞之中」,正是此意,那得作知識之識解!作知識解者,則釋氏所謂現量照成也。識如字而不識音志,非淺人之推測,則釋氏之知有是事便休而已。

  然聖學說識志,釋氏亦說識志,其所雲「保任」者是也。達磨九年面壁,亦是知識後存識事。故「默而識之」,聖人亦然,釋氏亦然,朱子亦然,象山亦然,分別不盡在此,特其所識者不同耳。倘必以此為別,則聖人之「誨人不倦」,抑豈必異于瞿曇之四十九年邪?

  異端存個「廓然無聖」,須于默中得力;聖人則存此各正性命、保合太和,在默不忘。釋氏說一切放下,似不言存,然要放下,卻又恐上來,常令如此放下,則亦存其所放者矣。故雲「恰恰無心用,恰恰用心時」,用心以無心,豈非識哉?

  夫子此三句,是虛籠語,隨處移得去,下至博弈、圖畫、吟詩、作字亦然。聖人別有填實款項,如「入孝出弟」、「不重不威」等章是事實,此等乃是工夫。工夫可與異端同之,事實則天地懸隔矣。如舜、蹠同一雞鳴而起,孳孳以為,其分在利與善;而其不孳孳者,善不得為舜之徒,利不得為蹠之徒也。

  識如字識志之辨,亦在淺深上分,非朱、陸大異處。子靜之病,只泥看一「默」字耳。故朱子又雲「三者非聖人之極致」,則以初學之識,易於默時不警省,須默無異於不默;向上後,則靜裡分明,動難效用,須不默亦無異於默。故曰「存諸中者之謂聖,行於天壤者之謂神」。故學者急須先理會識,後理會默,乃於聖功不逆。不識則何有於默哉?待默而後不識,猶賢於一切鶻突之狂夫,全不惺忪之愚人也。「識」字對「學」「誨」,「默」字對 「不厭」「不倦」。學是格物、致知事,識是正心、誠意事;不厭只是終始於學,默識止是純熟其識耳。

  朱子于「父母之年不可不知」注,說個「記憶」,正可於此處參觀。如記憶父母之年,固不待有語而後生警,而非謂口言之、耳聞之而即有損於孝思,須刪除見聞而密持之也。 「視於無形」,豈有形而不視?「聽於無聲」,豈有聲而不聽?不然,則又白晝求螢以待夜讀之妄人矣。足知象山之學,差於一「默」字著力,而與面壁九年同其幻悖。聖人之學,正于獨居靜坐、大庭廣眾,一色操存,不可將不默時看作不好耳。朱門諸儒,將此一「識」字安在格物、致知上,以侵下「學」字分位,用拒象山,則亦不善承師說矣。

  二

  行道而有得於心之謂德。得為心得,則修亦修之於心,故朱子以誠意、正心言此。又雲「無欲害人,得之於心矣,害人之心或有時而萌,是不能修」,此全在戒懼慎獨上用功。若徙義、改過,則修身應物之事,並齊、治、平在裡許矣。

  如不欲害人之心,心心不斷,德已無玷。若不能審義樂遷,則信為不害人者,或且有害於人;或功用未熟,則心未有失而行處疏漏,因涉於害人而不自知。是須以徙義善其用,改過防其疏。乃聖人之學,不徑遣人從修身應物上做去,故徙義、改過之功,待修德之余而尤加進。若世儒無本之學,則即于聞義時、不善時作入路,子路亦然,故未入室。到熟處方理會心德,則本末倒置矣。

  故世儒見徙義、改過粗于修德,聖人則以此二者為全體已立、大用推行之妙。是徙義、改過,正廣大精微之極至矣。就中內外、身心、體用,分別甚明。小注或雲「遷善、改過是修德中要緊事」,新安雲「修德之條目」,俱不足存。

  三

  集注「先後之序,輕重之倫」,自慶源以下,皆不了此語。朱子嘗自雲「注文無一字虛設」,讀者當知其有字之必有義,無字之不可增益,斯不謬耳。

  集注雲:「據德則道得於心而不失,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。」德緣志道而得,而特進以據之功,斯所服膺者不失也。仁緣據德而性足用,而進以依之功,則用可常而欲不行也。此所謂「先後之序」也。

  又雲:「遊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。」不遺者,言體道之本費也。動有養者,德之助也;息有養者,仁之助也。而雲「不遺」,則明道無可遺,苟志於道而即不可遺也;雲「有養」,則養之以據德,養之以依仁,為據德、依仁之所資養也。此遊藝之功,不待依仁之後,而與志道、據德、依仁相為終始,特以內治為主,外益為輔,則所謂「輕重之倫」也。

  志道、據德、依仁,有先後而無輕重;志道、據德、依仁之與遊藝,有輕重而無先後。故前分四支,相承立義,而後以先後、輕重分兩法,此集注之精,得諸躬行自證而密疏之,非但從文字覓針線也。

  集注于德雲「行道而有得於心」,於仁雲「心德之全」。德因行道而有,仁則涵動靜,故曰全。蓋志道篤則德成於心,據德熟則仁顯於性。德為道之實,而仁為德之全;據與依,則所以保其志道之所得,而恒其據德之所安。若藝,則與道相為表裡,而非因依仁而始有。其不先依仁而後遊藝,甚著明矣。

  潛室不察於此,乃雲:「教之六藝,小學之初事;游于藝,又成德之餘功。小學之初習其文,成德之遊適於意。」此亦舍康莊而取逕於荊棘之蹊矣。蓋六藝之學,小學雖稍習其文,而其實為大經大法,與夫日用常行之所有事者,即道之所發見。故大學之始教,即在格物、致知,以續小學之所成,而歸之於道。夫子教人以博文約禮為弗畔之則,初非小學則姑習之,一志於道而遂廢輟,以待依仁之後而複理焉,既不可雲僅為小學之初事;若其所雲「成德之後適於意」者,則尤依託「遊」字之影響,而初無實義也。以為德已成矣,理熟於胸,則遇物皆順,而藝之與志,得逢原之樂乎?是藝之遊也,乃依仁之後耳順、從心之效,不當平列四者節目之中,以示學者之當如是矣。今與前三者同為為學之目,而以成本末具舉、內外交養之功,則實於據德、依仁之外,有事於斯,而非聽其自然,遇物皆適之謂矣。如以恣志自得,遊戲徜徉之為適意邪?則即以夫子末年刪定為德成以後所發之光輝,而要以定百王之大法,正萬世之人心,且凜凜於知我罪我之間,不敢以自恣自適。況在方成其德者,乃遽求自適其意,如陶元亮之「時還讀我書」者,以遣日夕而悅心目,其可乎?

  潛室但欲斡旋「先後之序」四字,遂曲為附會,以幸無弊。乃不知朱子之雲「先後」者,固不于遊藝雲然,則又無待潛室施無病之藥也。且前三者之有先後,特因德得於志道之餘,而仁現於據德之熟,以立此繇淺入深、繇偏向全之序;固非依仁則無事於據德,據德則無事於志道,當其志道且勿據德,當其據德且勿依仁,一事竟即報一事之成,而舍故就新以更圖其次。況乎依仁之功,與生終始,何有一日為仁之已依而無憂不依,何有一日為依之已盡而不用再依,乃告成功於依仁,而他圖遊藝也哉?

  所以集注雖有先後之說,而尤雲「日用之間,無少間歇」,以見四者始終不離之實學;且獨于立志言先,而據德、依仁不言先,亦不言次,肯綮精確,一字不妄。何居乎於下三者逐節施以先後,而穿鑿以求伸其說?嗣者無人,良負前賢之苦心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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