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雍也篇(6)


  二五

  如彼僧所問「學而時習之」「之」字何指,自可答之曰「指所習者」。僧必且問「所習者又甚麼」,則將答之曰「你習你底,我習我底」。噫!世之能以此折群髡者鮮矣。

  或問:「彼僧習其所習,亦還悅否?」曰:「如何不悅?豈但彼僧,即學唱曲子、下圍棋人,到熟時,也自欣豫。」曰:「其悅還同否?」曰:「不見道:『天理人欲同行異情?』天理與人欲同行,故君子之悅,同乎彼僧;人欲與天理異情,故彼僧之悅,異乎君子。既已同,則俱為悅。既已異,則有不同。如一人嗜睡,一人嗜夜飲,兩得所欲,則皆悅。而得睡之悅,與得飲之悅,必竟不是一般歡暢。」

  以此思之,則雖工匠技術,亦有知、有好、有樂,而所知、所好、所樂者即其事。但聖人所言,則為君子之學耳。顏子便以「克己復禮」為知、好、樂。仲弓便以「居敬行簡」為知、好、樂。隨所志學,工夫皆有此三者淺深之候也。孟子曰:「詖詞知其所蔽。」有所偏指,則必有所蔽矣,詞安得不詖哉!

  二六

  不但以資質,而必以工夫,故孔子一貫之說,以語曾子,而不以語曾晢。但人而至於中人者,則十九可至,不問其質。若在中人以上[下],用工夫而能至於中人以上,則非其人亦自不肯用力也。「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」,而無好學者,何故?如人不善飲酒,則亦不喜飲也。朱子謂「不裝定恁地」說工夫,說資質,自是見徹一垣,此原不可以一偏言也。

  南軒下一「質」字,是成質意。如良田之稻,飯以香美,稻則質也,亦是栽培芟灌得宜,非但種之美而已。朱子雲「聖人只說『中人以上,中人以下』」,且據現在而言,不須分質、分學,徒為無益之訟。

  二七

  上與非上,不可在事目上分。灑掃應對,自小學事,不在所語之中。豈中人以下者,便只將如何灑掃,如何應對,諄諄然語之乎?雖不可語上,亦無語下之理。若事親事長,則盡有上在。子遊說「喪致乎哀而止」,便是躐等說上一層。

  真西山以「道德性命為理之精,事親事長為事之粗」,分得鹵莽。事親事長,豈在道德性命之外?上下是兩端語,實共一物。盡其事親事長之道,須是大舜、文王始得,如何不是上?聖人微言,後人分剝而喪其真如此者,可慨也!

  二八

  樊遲是下力做工夫的人,更不虛問道理是如何,直以致知、求仁之方為問。故夫子如其所問,以從事居心之法告之,則因其志之篤,問之切,而可與語也。

  就中「仁者」二字,猶言求仁者,特以欲仁則仁至,故即以仁者之名與之。又智是初時用功,到後來已知,則現成不更用力。仁則雖當已熟之餘,存心不可間斷,與初入德時亦不甚相遠。知有盡而仁無盡,事有數而心無量也。

  其雲「仁者」,又雲「可謂仁矣」,蓋括始終以為言也。知者無不知,唯民義之盡,而鬼神之通。仁者心德之全,則日進於難,而日有獲也。故務民義、敬遠鬼神,是居要之務;先難後獲,是徹底之功。夫子與他人言,未嘗如此開示吃緊。朱子雲「因樊遲之失而告之」,非愚所知。

  二九

  慶源於理上帶一「氣」字說,其體認之深切,真足以補程、朱之不逮。孟子養氣之學,直從此出,較之言情、言體者,為精切不浮。

  情發於性之所不容已;體為固然之成形與成就之規模,有其量而非其實。樂水、樂山,動、靜,樂、壽,俱氣之用。以理養氣,則氣受命於理,而調禦習熟,則氣之為動為靜,以樂以壽,于水而樂、于山而樂者成矣。

  先儒以知動似水、仁靜似山為言,其說本於春秋繁露;然大要只說山水形質,想來大不分曉。樂水者樂游水濱,樂山者樂居山中耳。塊然之土石,與流於坎、汲于井之水,豈其所樂哉?山中自靜,山氣靜也。水濱自動,水氣動也。不然,則糞壤之積,亦頹然不動;洪波巨浪,覆舟蝕岸,尤為動極;而所樂豈在彼耶?

  水濱以曠而氣舒,魚鳥風雲,清吹遠目,自與知者之氣相應。山中以奧而氣斂,日長人靜,響寂陰幽,自與仁者之氣相應。氣足以與萬物相應而無所阻,曰動。氣守乎中而不過乎則,曰靜。氣以無阻於物而得舒,則樂。氣以守中而不喪,則壽。

  故知此章之旨,以言仁者、知者,備其理以養其氣之後,而有生以降,所可盡性以至於命者,唯於氣而見功,亦可見矣。慶源遇微言於千載,讀者勿忽也。

  三十

  博文、約禮,只集注解無破綻。小注所引朱子語,自多鶻突。集注「約,要平聲。也」,小注作去聲讀者誤。勉齋亦疑要去聲我以禮為不成文,而猶未免將「約」字與「博」字對看。不知此「約」字,與「博學」二字相對,則「要」原讀作平聲,與「束」同義。

  集注添一「動」字,博其學于文,而束其動以禮,則上句言知,下句言行,分明是兩項說。朱子尊德性、道問學,驗諸事、體諸身,及行夏之時、非禮勿動等說,皆不混作一串。「約之」一「之」字,指君子之身而言也,與「約我以禮」「我」字正合。其雲「前之博而今之約,以博對約,有一貫意」,皆狂解也。

  文與禮原亦無別。所學之文,其有為禮外之文者乎?朱子固曰「禮不可只作『理』 字看,是持守有節文」,則禮安得少而文安得多乎?在學謂之文,自踐履之則謂之禮,其實一而已。但學則不必今日所行而後學之,如雖無治曆之事,亦須考究夏時。其服身而見之言動者,則因乎目前之素履,故文言博,而禮不可言博。然不可謂學欲致其多,守欲致其少。如顏子未仕,自不去改易正朔,則行夏時之禮,特時地之所未然,而非治曆明時為廣遠而置之,視聽言動為居要而持之也。

  約者,收斂身心不放縱之謂。不使放而之非禮,豈不使放而流乎博哉?學文愈博,則擇理益精而自守益嚴,正相成,非相矯也。博文約禮是一齊事,原不可分今昔。如當讀書時,正襟危坐,不散不亂,即此博文,即此便是約禮。而「孝弟謹信,泛愛親仁,行有餘力,則以學文」,緩急之序,尤自不誣,原不待前已博而今始約也。

  若雲博學欲知要,則亦是學中工夫,與約禮無與。且古人之所謂知要者,唯在隨處體認天理,與今人揀扼要、省工夫的惰漢不同。夫子正惡人如此鹵莽放恣,故特地立個博文約禮,以訂此真虛枵、假高明之失。而急向所學之文求一貫,未有不至於狂悖者。雙峰「相為開闔」之語,乃似隔壁聽人猜謎,勿論可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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