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雍也篇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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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 「三月不違仁」,夫子亦且在顏子用功上說。「其心」二字,是指他宅心如此。如以心體之成效言,則與「日月至焉」者,不相對照矣。只集注數語精切不差,程、張之說亦未得諦當。諸小注只向程、張說處尋逕路,則愈求愈遠。 集注言「能造其域」,謂心至仁也,非謂仁之來至也。從其不閑而言,則謂之「不違」;從其有依有違而言,則謂之「至」;而當其「至」,與其「不違」則亦無所別。勉齋雲 「心為賓,在仁之外」,幾幾乎其有言說而無實義矣。 注言「無私欲而有其德」,究在「有其德」三字上顯出聖學,而非「煩惱斷盡即是菩提」之謂。西山雲「諸子寡欲,顏子無欲」,則寡欲者斷現行煩惱之謂,無欲者斷根本煩惱之謂。只到此便休去、歇去,一條白練去,古廟香罏去,則亦安得有聖學哉? 以此思之,則朱子所謂「仁為主,私欲為客」,亦擇張子之語有所未精,而與「見聞覺知只許一度」者相亂。朱子「知至意誠」,不是配來話。此等處,唯朱子肯盡情示人,程、張卻有引而不發之意。 孔顏之學,見於六經、四書者,大要在存天理。何曾只把這人欲做蛇蠍來治,必要與他一刀兩段,千死千休?且如其餘之「日月至」者,豈當其未至之時,念念從人欲發,事事從人欲做去耶?此不但孔門諸賢,即如今尋常非有積惡之人,亦何嘗念念不停,唯欲之為汲汲哉?既飽則不欲食矣,睡足則不欲寢矣。司馬遷說盡天下之人奔走不休,只是為利,此亦流俗已甚之說耳。平心論之,何至如是?既然,則以人欲不起為仁者,將凡今之人,其為日一至、月一至者,亦車載斗量而不可勝紀。李林甫未入偃月堂時,殺機未動,而可許彼暫息之時為至於仁乎? 異端所尚,只掙到人欲淨處,便是威音王那畔事,卻原來當不得甚緊要。聖賢學問,明明有仁,明明須不違,明明可至,顯則在視、聽、言、動之間,而藏之有萬物皆備之實。 「三月不違」,不違此也;「日月至焉」,至於此也。豈可誣哉!豈可誣哉! 一三 張子賓主之分,只以乍去乍來為賓,安居久住為主。其內外之辨,亦以所存之理應外至之感為內,於外至之感求當然之理為外。其雲「賓」者,既不必別立一主;其雲「主」者,亦初非對待有賓。 朱子雲「在外不穩,才出便入」,亦乍來久住之別也。其借屋為喻,亦須活看。不可以仁為屋,心為居屋之人;尤不可以心為屋,仁為出入之人;更不可將腔子內為屋裡,腔子外為屋外。緣張子之意,但以戒人逐事求理,事在理在,事亡理亡,說得來略帶含糊;而「賓主」二字,又自釋氏來,所以微有不妥。後人只向此處尋討別白,則愈亂矣。 顏子「三月不違仁」,也只三月之內克己復禮,怒不遷,過不貳,博文約禮,欲罷不能而已。聖學到者一步,是吃緊處,卻也樸實,所以道「闇然而日章」。更不可為他添之,繞弄虛脾也。 一四 「三月不違仁」中有「雷雨之動滿盈」意思,故曰「唯天下至誠,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……肫肫其仁」。朱子鏡明之說,非愚之所敢據。若只與鏡相似,只是個鏡,鏡也而仁乎哉! 一五 紛紛賓主之論,只為「心外無仁」四字所膠轕。不知心外無仁,猶言心中有仁,與「即心即佛」邪說,正爾天淵。且此「心」字是活底,在虛靈知覺之用上說。將此竟與仁為一,正釋氏「作用是性」之狂解,烏乎可! 一六 聖人亟于稱三子之長,雙峰巧以索三子之短,而下斷案處又淺薄。學者如此以為窮理,最是大病。且如「賜也達」,是何等地位,豈容輕施貶剝?如雲達於事,未達於理,天下有無理之達乎? 一七 朱子以「有生之初,氣稟一定而不可易者」言命,自他處語,修大全者誤編此。胡光大諸公,直恁粗莽! 伯牛不可起之疾,無論癩與非癩,皆不可歸之氣稟。以氣言,則是李虛中生克旺廢之說;以稟言,則素問三陰三陽相法而已;君子正不以此言命。術之所可測者,致遠則泥也。如雲氣稟弱荏,不足以禦寒暑風日,而感疾以劇,則洪範六極,分弱、疾、短折為三,初非弱者之必疾,疾者之必折也。夫「莫之致而至者」命也,則無時無鄉,非可執有生之初以限之矣。氣稟定於有生之初,則定於有生之初者亦氣稟耳,而豈命哉? 先儒言有氣稟之性。性凝於人,可以氣稟言;命行於天,不可以氣稟言也。如稻之在畝,忽然被風所射,便不成實,豈禾之氣稟有以致之乎?氣有相召之機,氣實召實,氣虛召虛;稟有相受之量,稟大受大,稟小受小。此如稻之或早、或遲,得粟或多、或少,與疾原不相為類。風不時而粟虛於穗,氣不淑而病中於身,此天之所被,人莫之致而自至,故謂之命,其于氣稟何與哉!謂有生之初,便栽定伯牛必有此疾,必有此不可起之疾,唯相命之說為然,要歸於妄而已矣。 聖人說命,皆就在天之氣化無心而及物者言之。天無一日而息其命,人無一日而不承命於天,故曰「凝命」,曰「受命」。若在有生之初,則亦知識未開,人事未起,誰為凝之,而又何大德之必受哉? 只此陰變陽合,推蕩兩間,自然于易簡之中有許多險阻。化在天,受在人。其德,則及爾出王遊衍而為性;其福,其[則]化亭生殺而始終為命。德屬理,福屬氣。此有生以後之命,功埒生初,而有生以後之所造為尤倍也。 天命無心而不息,豈知此為人生之初,而盡施以一生之具;此為人生之後,遂已其事而聽之乎?又豈初生之頃,有可迓命之資;而有生之後,一同於死而不能受耶?一歸之于初生,而術數之小道繇此興矣。 一八 夫子說顏子「不改其樂」,賢其不改也。周、程兩先生卻且不問其改不改,而亟明其樂,其言較高一步,而尤切實。樂而後有改不改,倘無其樂,則亦何改之有哉? 不改是樂之極致,於貧而見之,樂則不待貧而固有也。學者且無安排不改,而但問其樂何如。未究其樂而先求不改,則且向「山寺日高僧未起」、「莫笑田家老瓦盆」上作生活,氣質剛者為傲而已矣,其柔者為慵而已矣。此所謂「樂驕樂、樂佚遊」之損者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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