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雍也篇(2)


  六

  自為學者言,則怒與過是己私將熾時大段累處,吃是要緊,故即此正當用力。自顏子言,則不遷、不貳,是天理已熟,恰在己私用事時見他力量,則未過未怒時,其為學可知已。

  克己之功,「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」。所謂非禮者,於物見其非禮也,非己之已有夫非禮也。若怒與過,則己情之發,不繇外至矣。外物雖感,己情未發,則屬靜;己情已發,與物為感,則屬動。靜時所存,本以善其所發,則不遷、不貳者,四勿之驗也。所發不忒於所存,而後知所存者之密,而非托於虛矣。

  動靜不可偏廢。靜有功,動豈得無功?而此所謂動者,則又難乎其為功者也。餘怒不忘,即已是遷。後過之生,不必與前過為類,無此過,更有彼過,亦是貳。到此地位,豈是把捉可以取效?顏子之學,已自篤實而光輝矣。「篤實光輝」四字,方形容得他出。

  蓋學之未至者,天理之所著,自在天理上見功,不能在己私上得力。怒,情也,又情之不平者也。過則又不待言矣。情者,己也。情之不平者,尤己之不能大公者也。故怒與喜同為情,而從出自異。凡喜之發,雖己喜之,而必因物有可喜,以外而歆動乎中者也。若怒之發,則因乎己先有所然、有所不然,物觸於己之所不然而怒生焉。故天下之可怒者未必怒,而吾情之所怒者非必其可怒。雖等為可怒,而見盜則怒,見豺狼蛇蠍則惡之,畏之,而怒不生;豈非己先有怒,而不徒因其能為人害也哉?

  己先有怒,則不因於物;不因於物,故物已去而怒仍留,遷之所自來也。故人有遷愛,無遷喜;無遷哀,而有遷怒。喜因物,則彼物與此物殊,而雖當甚喜,有怒必怒。怒在己,則物換而己不換,當其盛怒,投之以喜而或怒也。感乎物而動己,則外拒而克之易;發乎己而加物,則中制而克之難。故克己之功,必驗之怒而後極焉。

  因於己則怒遷,因於物則怒不遷。喜怒哀樂,本因於物;昏者不知,以己徇物,而己始為害。故廓然知其因於物,則即物之己可克矣。而以其本因於物,則蕩而忘反之己,較易知而易克。怒因於己,不盡因物,而今且克之使因於物,則固執之己私,亦蕩然而無餘矣。

  夫在物者天理也,在己者私欲也。于其因於己而亦順于天理之公,則克己之功,固蔑以加矣。是豈非靜存之密,天理流行,光輝發見之不容掩者哉?故以知顏子之功為已至也。

  怒與過,總是不容把制處。所以然者,則唯其皆成於己也。過者,亦非所遇之境必於得過也,己自過也。己有過,而誰知之乎?知之,而誰使之不復行乎?夫人之有過,則不自知也,雖知之而未嘗自懼其複行。既不以為懼而複過者,固然矣。假令他人之有過,則無不知也,則無不疑其後之複然也。有過而知,知而不復行,此非以大公之心,視在己者如其在人而無所迷,因以速知其不可而預戒於後者,詎能然乎?蓋以己察人之過者,是非之心,天理之正也。即奉此大公無私之天理以自治,則私己之心,淨盡無餘,亦可見矣。

  夫子于此,直從天理人欲,輕重、淺深,內外、標本上,揀著此兩項,以驗顏子克己之功至密至熟、發見不差者而稱之。非顏子不能以此為學,非夫子亦不深知如此之為好學,非程、朱二子亦無以洗髮其本原之深,而豈易言哉!若于怒於過,雖功未至而必有事,則為初學者言,正未可盡不遷不貳之德也。

  七

  情中原有攻取二塗:喜,取於彼也;怒,以我攻也。故無濫取者,易於屬厭;無妄攻者,發不及收。攻一因物之可攻,而己無必攻之心,則克己之功,豈不至乎!

  取緣己之不足,攻緣己之有餘。所不足、所有餘者,氣也,非理也。氣不足,則理之來複易;氣有餘,則將與理捍格而不受其複。唯奉理以禦氣,理足在中而氣不乘權,斯可發而亦可收,非天理流行充足者不能也。

  理居盈以治氣,乃不遷怒;理居中以察動,乃不貳過。慶源所雲「遇怒則克,遇過則克」,是志學事。朱子所雲「全在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上」,是「適道」與「立」事。「遇怒則克,遇過則克」,不怒、不過時,又將如何?此慶源之言所以使人學為顏子,而朱子之言則顏子之學為聖人也,其亦有辨矣。

  八

  「遇怒則克,遇過則克」,克不得,不成便休?又豈只痛自悔艾於無已乎?固知朱子之言四勿,正與慶源一下手處。然人亦有依樣去視、聽、言、動上循禮而行,卻於怒、過乘權時不得力;則正好因此遷、貳之非幾,以生警省而自求病根。故慶源之說,亦不可廢。

  此項須困心衡慮,到克不去時,方知四勿之功是如此做,而悔悟夫向之從事於視、聽、言、動者,徒描模畫樣,而不足與於複禮之學也。故可因怒、因過以生其篤志,而功則不盡於此。

  九

  小注朱子答問中,有「聖人無怒」一語,多是門人因無過之說而附會成論,非朱子之言也。集注引舜誅四凶一段,明說聖人亦但不遷怒耳。喜、怒、哀、樂,發皆和也,豈怒獨無必中之節哉?鯀為禹父,又位在八議之條,豈舜恬然愉然而殛之,如伐惡木、除蕪草相似?孔子曆階而升,以責齊侯,命樂頎、申句須下伐郈人時,當自不作謝安圍棋賭墅風味。此方是天理大公,因物付物之正。朱子嘗曰「談笑殺人,斷乎不可」,則豈有聖人無怒之理哉?

  怒者緣己之有餘。氣有餘者,眾人之怒也;理有餘者,聖人之怒也。其以攻己之所異,則一而已矣。今不敢謂顏子之無異於聖,然不遷怒者,聖學之成,聖功之至也。顏子非學聖而何學?學而不與聖人合,何雲好學?區區於此較量淺深,固矣夫!

  十

  莊子說列禦寇「食豕如食人」,釋氏說「我為歌利王割截支體時,不生我見、人見」,所謂「聖人無怒」者,止此而已矣。春秋書「楚世子商臣弑其君頵」,只此九字,千載後如聞雷霆之迅發!

  一一

  許衡雲「顏子雖有心過,無身過」,甚矣,其敢以愚賊之心誣聖賢也!

  橫渠雲「慊於己者不使萌於再」。慊者,心慊之也,而心之所慊者,則以心而慊其身之過也。心動於非,迷而誰覺之乎?心之有惡,則謂之慝,不但為過。若其一念之動,不中於禮,而未見之行事,斯又但謂之此心之失,而不成乎過。過者有跡者也,如適楚而誤至於越也。失則可以旋得,過則已成之跡不可掩,而但懲諸將來以不貳。倘於心既有不可複掩之愆,徒於容貌動作之間,粉飾周遮,使若無瑕疵之可摘,是正孔子所謂鄉原,而許衡之規行矩步,以講道學於蒙古之廷,天理民彝,不顧此心之安,徒矜立坊表、炫人耳目、苟免譏非者。衡之所以為衡者此也,而顏子其然乎?

  蓋唯顏子心德已純,而發見於外者,不能幾於耳順、從心之妙,則如曾子襲裘而吊之類,言動不中於禮者,時或有之;乃其心體之明,不待遲之俄頃,而即覺其不安,是以觸類引伸,可以旁通典禮,而後不復有如此之誤矣。

  衡雲「無身過易」,何其談之容易也!心者,性情之所統也,好學者之所得而自主也。身者,氣稟之所拘,物交之所引者,形質為累,而患不從心。自非盛德之至,安能動容周旋而一中於禮!故以曾子之臨深履薄,而臨終之頃,且忘易大夫之簀。衡乃雲「無身過易」,吾以知其心之久迷於流俗,而恃其「非之無舉,刺之無刺」者為藏身之偽術矣。

  總以大賢以上,於性見性易,於情見性難;不遷怒,則於情而見性。于道見道易,於器見道難;不貳過,則於器而見道。此以為天理渾然,身心一致者也,而豈悖天理、亂民彝之許衡所得知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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