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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冶長篇(2)


  四

  「不知其仁」,是說當時人物有屬望之意,言不決絕。「未知,焉得仁」,則心既不可知,跡猶不可許,故直曰焉得而謂之仁,是竟置之不仁之等矣。故集注向後補出「不仁可見」一段,原非分外。其雲「所謀者無非僭王猾夏之事」,找定他君臣之閑,新舊之際,所為忘榮辱、忘恩怨者,只要大家一心攛掇教楚做個亂首。而文子仕齊,既不討賊,未幾而複反,則避亂之意居多,亦自此可見。唯然,故夫子決言之曰「焉得仁」,猶言「焉得儉」、 「焉得剛」也。

  乃所以必雲「未知」者,非但聖人不輕絕人之德,而於理亦自有難以一概言者。據此,二子大體,則是不仁。特此二事,或其去位之際,避難之時,偶然天理髮見,而子文前之所謀僭王猾夏之志,因而脫然如失,文子後日之複反于齊,仍與崔、慶同列者,亦持守之不足,轉念為之,而非其初心;乃若當事一念,則與乍見孺子入井之惻怛同其發現。故不能直斥此二事之不仁,而以「未知」疑之。

  然使其當事一念,即無所私而發于天理,要為仁之見端而非即仁,況其猶在不可知之天者乎?子文只是盡心所事,文子只是利祿情過輕。遇著平居時,兩件無所見長,則敗缺盡見;一蒞乎變,恰恰好教者忠、清露穎而出,故一似中當事之理而若無私,然亦一事之忠、清而已。若夷、齊之清,比干之忠,卻千回萬折,打迭到天理人心極處,才與他個恰好底忠、清。故箕子之與比干言者,曰「自靖,人自獻于先王」;夫子之論夷、齊,曰「求仁而得仁」;明其非信著一往之志氣,一直做去便好。子文心有所主,故事堪持久,而所失愈遠;文子心未有主,故驀地暢快,且若無病,而後不可繼。托體卑小,而用乘於偶然,其與全體不息以當理而無私者,直相去如天淵矣。

  繇此思之,則程子有雲「聖人為之,亦止是忠、清」者,或亦砭門人執事忘理之失,而非允論也。聖人之去位而不慍、辭祿而不吝者,必不可以忠、清盡之。乃聖人之所為者,則亦必不同於二子。使聖人而為子文,其所告于僚友者,既萬不如子文之所告矣。使聖人而為文子,則不但以棄十乘為高,而前乎所以消弑逆之萌,後乎所以正討賊之義者,其必有為矣。則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,正以不為二子之所為,而豈可雲為之亦但忠、清也哉?

  仁、不仁之別,須在本體上分別,不但以用。然有其體者,必有其用,則聖人之異于人者,亦可於用征之,而非其異以體者有同用,異於德者有同道也。曾聖人而僅忠、清也乎?凡小注所引程子之說為集注所不收者,大抵多得理遺事之論,讀者分別觀之可也。

  南軒所雲「類此」二字,較為精密;而又雲「不妨」,則亦有弊。聖人正于此等去處見仁之全體大用,豈但不妨而已耶?

  五

  程子言思,在善一邊說,方得聖人之旨。那胡思亂想,卻叫不得思。洪範言「思作睿」,孟子言「思則得之」。思原是人心之良能,那得有惡來?思者,思其是非,亦思其利害。只緣思利害之思亦雲思,便疑思有惡之一路。乃不知天下之工於趨利而避害,必竟是浮情囂氣,趁著者耳目之官,揀肥擇軟。若其能思,則天然之則,即此為是,即此為利矣。故洪範以思配土。如「水曰潤下」,便遊移不貞,隨地而潤,隨下而下。若「土爰稼穡」,則用必有功也。

  季文子三思而行,夫子卻說「再斯可矣」,顯然思未有失,而失在三。若向利欲上著想,則一且不可,而況於再?三思者,只是在者一條路上三思。如先兩次是審擇天理,落尾在利欲上作計較,則叫做為善不終,而不肯於善之一途畢用其思,落尾掉向一邊去,如何可總計而目言之曰三?

  後人只為宣公篡弑一事,徯落得文子不值一錢。看來,夫子原不于文子施誅心之法,以其心無可誅也。金仁山摘其黜莒僕一事,為奪宣公之權。如此吹毛求疵,人之得免於亂賊者無幾矣。

  文子之黜莒僕,乃其打草驚蛇之大用,正是一段正氣之初幾,為逆亂之廷作砥柱。到後來不討賊而為之納賂,則亦非但避一身一家之禍,而特恐其不當之反以誤國,故如齊以視強鄰之從違而為之計。文子始終一觀釁待時之心,直算到逐歸父之日,是他不從賊一大結果。看來,做得也好,幾與狄梁公同。

  且弑嗣君者,仲遂也,敬嬴也,非盡宣公也。屈之于宣公,而伸之於東門氏,亦是義理極細處。宣公亦文公之子也。惡、視既死,而宣公又伏其辜,則文公之血脈摧殘幾盡矣。故文子於此熟思到底,也在義理上遲回審處。不然,則妾不衣帛,馬不食粟,遇苕丘之難而不屈,豈懷祿畏死而甘為逆黨者哉?特其圖畫深沉,作法巧妙,而非居易俟命之正道,則反不如逐莒僕時之忠勇足任爾。

  其對宣公之詞曰「見無禮於君者,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」,又曰「於舜之功二十之一」,皆諷宣公以誅仲遂。仲遂誅,則宣公固不妨如叔孫舍之得立也。宣公既不之聽,便想從容自下手做。乃以夫子「再斯可矣」之義處之,則當亟正討賊之詞,即事不克,此心已靖,而不必決逐東門之為快耳。除聖人之大中至正,則文子之與溫太真、狄梁公,自是千古血性人,勿事輕為彈射。

  六

  凡為惡者,只是不思。曹操之揣摩計量,可謂窮工極巧矣,讀他讓還三縣令,卻是發付不下。緣他迎天子都許時,也只拚著膽做去,萬一官渡之役不勝,則亦郎當無狀矣。又如王莽於漢,也只乘著時勢莽撞,那一事是心坎中流出的作用,後來所以一倍蠢拙可笑。三代而下,唯漢光武能用其思,則已節節中理。掣滿帆,入危地,饒他奸險,總是此心不靈,季文子則不然。後世唯魏相、李泌似之。益以知思之有善而無惡也。

  七

  緣說孔子之志大於顏子,又雲氣象如天地,故不知者務恢廓以言其大,即此便極差謬。如以人之多少、功之廣狹分聖賢,則除是空虛盡、世界盡、我願無盡,方到極處,而孔子之言,亦眇乎小矣。繇此不審,乃有老者、朋友、少者「該盡天下人」之一說,跡是實非,誤後學不淺。

  且勿論夫子言老者、少者,初非以盡乎天下之老少,必須其老、其少與我相接,方可施其安之、懷之之事。而所謂朋友者,則必非年齒與我上下而即可謂之朋友,則尤明甚。天下之人,非老、非少,林林總總皆是也。若咸以為朋友,則屠羊酤酒之夫,亦君子之應求乎?於孺悲則無疾而言疾,于陽貨則瞷亡而往拜,如此類者,不以信朋友者信之,蓋多矣。

  同門曰朋,同志曰友。同門、同志,而後信以先施也。朋友既然,老少可知。不可與安者,亦不得而強安之;不可與信者,亦不得而強信之;不可與懷者,亦不得而強懷之。特聖人胸中,不預畜一不安、不信、不懷之心,以待此等,則已廓然大公矣。

  安一老者亦安也,安天下之老者亦安也。懷一少者亦懷也,懷天下之少者亦懷也。而朋友之多寡,尤其不可強焉者也。時之所值不同,位之得為有別,勢之所可伸者亦有其差等。聖人本兼小大、多少而為言,而其不可施吾安、信、懷者,正如天地之化有所不能生成而非私耳。

  特在為老、為少,則原為愛敬、哀矜之理所托,故親疏雖有等殺,而即在疏者,苟與吾以事相接,亦必酌致其安之、懷之之心。若其非老、非少,則非愛敬所宜加隆、哀矜所宜加厚者。其為塗之人也,雖與我名相聞而事相接,終亦塗之人而已矣。終為塗之人,則吾忠告善道、鶴鳴子和之孚,自不容於妄投。故夫盡天下之人,苟非朋友,特勿虞勿詐而已足矣。信之者,豈但勿虞勿詐而已哉?言必以情,事必加厚,踐之於終,必其循而無違於始也。

  安、信、懷者,施之以德也,非但無損於彼之謂也。如天地之有明必聚於日月,五性之靈必授於人,而禽獸草木不與焉。即此可想聖人氣象與造化同其撰處。若雲盡天下之人,非安即信,非信即懷,泛泛然求諸物而先喪其己,為墨而已矣,為佛而已矣。善觀聖人氣象者,勿徒為荒遠而失實也。

  八

  子路願共敝裘、馬,顏子願無伐、無施,其氣象不如夫子之大處,正在消息未到恰好地。老、少、朋友三者,已分節目,而三者之外,尤為一大界限,所以體不失而用不匱。張子西銘一篇,顯得理一分殊,才與天道聖性相為合符。終不可說會萬物為一己者,其唯聖人也。出釋氏肇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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