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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冶長篇(1)


  一

  除孔子是上下千萬年語,自孟子以下,則莫不因時以立言。程子曰「曾點、漆雕開已見大意」,自程子從儒學、治道晦蒙否塞後作此一語,後人不可苦向上面討滋味,致墮疑網。蓋自秦以後,所謂儒學者,止于記誦詞章,所謂治道者,不過權謀術數,而身心之學,反以付之釋、老。故程子於此說,吾道中原有此不從事蹟上立功名,文字上討血脈,端居無為而可以立萬事萬物之本者。為天德、王道大意之存,而二子為能見之也。

  及乎朱子之時,則雖有浙學,而高明者已羞為之,以奔騖於鵝湖,則須直顯漆雕開之本旨,以閑程子之言,使不為淫辭之所托,故實指之曰,「『斯』指此理而言」。恐其不然,則將有以「斯」為此心者,抑將有以「斯」為眼前境物、翠竹黃花、燈籠露柱者。以故,朱子于此,有功于程子甚大。

  而又曰「夫子說其篤志」,則以夫子之門,除求、路一輩頗在事蹟上做去,若顏、閔、冉、曾之徒,則莫不從事於斯理,固不但開為能然;而子之所以說開者,說其不自信之切於求己,而非與程子所謂「見大意」者同也。

  朱子謂「未能決其將然」,陳氏謂「工夫不到頭,止于見大意」,下語自實。春秋之世,夫子之門,其為俗儒者正少,必不得已而以子路、冉有當之,然其視蕭、曹、房、杜,則固已別矣。即至劉子,也解說「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威儀所以定命」。則當時士大夫風味習尚可知,而「見大意」者,豈獨一開哉?

  上蔡雲「不安于小成」,成者亦事功之成也,而事功必有本領。朱子於此,卻以仁義忠孝帖出,直是親切。若朱子又雲「推其極只是性」,則原程子言外之旨,原有「性學」二字,以別於俗儒、俗吏之學,故為引伸以推其極至如此。若漆雕開言「斯」之時,初未嘗即含一「性」字在內。

  仁、義、忠、孝,固無非性者,而現前萬殊,根原一本,亦自不容籠統。性即理也,而有於「性」學者,抑有於「理」學者。易曰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」,固已顯分差等。性藏夫理,而理顯夫性,故必窮理而乃以盡性,則自明誠者,所以不可躐等夫自誠明之天道。學必有其依,性必有其致。然則開之求信者,亦但於事言理,初未於理言性。即其言而熟繹之,當自知其所指矣。

  程子之言,有為而言也。從俗儒、俗吏風尚浮詭之餘,而悠悠然於千載之上,有開與點,求諸此心、此理以為仕學,程子所為當諸心,而見其可說也。

  開之言,非有為而言也。當洙、泗教隆之日,才可有為,而略小以圖大,欿然求諸己以必其無不信者,則所爭者在矢志之厚薄敬肆,而不在事理之精粗。斯朱子「說其篤志」之言為尤切也。

  朱子固欲表章程子之說以正聖學而絀事功,是以存其言,而顯其實曰「性」;亦恐性學說顯之後,將有以「三界惟心,自性普攝」之邪說,文致此章「信斯」之旨,是以別之曰理、曰篤志、曰仁義忠孝,反覆于異同之閑,而知良工之心獨苦矣。讀者毋驚其異而有所去取,抑毋強為之同,如雙峰之所附會者,則可無負先儒矣。

  二

  程子曰「浮海之歎,傷天下之無賢君也」,只此語最得。慶源不省程子之意,而雲「憤世長往」,則既失之矣。至胡氏又雲「無所容其身」,則愈謬甚。

  無所容其身者,則張儉之望門投止是已,而夫子豈其然!道雖不行,容身自有餘地也。若雲「憤世長往」,則苟其欲隱,奚必於海?自衛反魯以後,夫子固不仕矣,何至悻悻然投身于無人之境而後遂其志哉?

  程子傳春秋,于魯桓公及戎盟而書「至」,發其意曰「此聖人居夷浮海之意」。蓋謂聖人傷中國之無君,欲行道于海濱之國也,豈長往不返如管寧之避兵耶?海值魯東費、沂之境,其南則吳、越,其北則九夷、燕,其東則朝鮮、追貊。聖人不輕絕人,故亦聊致其想望。

  然夷之於越,終視諸夏為難化,斯反覆思之,要不可輕舍中華以冀非常之事,則裁度事理,不得徒為苟難者也。子路勇於行道,不憚化夷之難,故曰「好勇過我」。或謂好勇為勇退,則仕衛輒、使子羔之子路,豈勇退者哉?

  三

  臧文仲不仁者三,不知者三,繇其不善之積成,著而不可掩,則但據此六者,而其人之陷溺於惡已極矣。此六者是文仲相魯下很手、顯伎倆處,此外尚其惡之小者。故夫子他日直斥其竊位,而春秋於其告糴,特目言其罪。安得有如吳氏所雲「善者多」哉?

  若子產有君子之道四,其四者則修己、治人、敦倫、篤行之大德也。子產之于君子,其不得當者,蓋亦鮮矣。吳氏揚積惡之臧辰,抑備美之子產,吾不知其何見也!

  若區區於「三」「四」兩字上較全缺,則人之不善者,豈必千不仁、萬不知之可指數;而夫子雲「君子之道四」,「君子道者三」,亦為闕陷之詞耶?

  臧孫之惡,若躋僖下展,隨得其一,即天理蔑盡;居蔡之事,猶其小者,特以征其昏迷狂妄之本耳。以其躋僖公之心,得當為之,弑父與君可也。以其下展禽之心,使宰天下,李林甫、史彌遠蔑以加也。若子產,自三代以上人物,垂、益、呂、散之流亞,自非吳氏章句之智所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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