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裡仁篇(6)


  二三

  馮氏以「講說」釋「言」字,可補集注之疏。有講說則必有流傳,故從千百年後,而知其「言之不出」。若日用之閑有所酬答,措施之際有所曉譬,則古人言之煩簡,夫子亦何從而知之?

  孟子說「見知」、「聞知」,皆傳道之古人也。太公望、散宜生既無傳書,伊尹、萊朱所作訓誥,亦皆因事而作,不似老、莊、管、呂,特地做出一篇文字。叔孫豹曰「其次有立言」,至春秋時習尚已然,而古人不爾。「恥躬之不逮」者,不逮其所撰述之理,非不踐其所告語之事,本文自明。朱子雲「空言無實」,「空言」字從夫子「我欲托之空言」來,明是說著述。范氏「出諸口」一「口」字,便有病。

  此章與孟子「人之患在好為人師」一理,卻與「仁者其言也訒」不同。辭之多寡靜躁,系於存心;著述之有無,則好名、務實之異。古人非必存心之皆醇,特其務實之異於後世耳。

  二四

  行道而有得於心之謂「德」,唯行道之所得者為「不孤」。若只依附著道,襲取而無所得,則直是浮游於倫物之際,自家先不關切,而聚散無恒,物亦莫之應矣。

  「德」在心,「不孤」在物。到此痛癢相關之處,名言將窮。所以陳新安著個「天理自然之合」六字,大概說來,微妙親切。伯夷便必有叔齊,太伯便必有仲雍。乃至蕭、曹,丙、魏,自爾相成。若謝靈運,盡他說「忠義感君子」,畢竟無助之者。

  此與「堯、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,桀、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,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」,意旨正同。故朱子以小人之德反證,以驗其理之同,則亦大學桀、紂帥暴民從之義爾。讀小注當分別活看,大率類然。

  二五

  「德不孤」是從原頭說起,朱子所謂以理言是也。唯有其理,斯有其事。不然,則古今俱為疑府,如何孔子之門便有許多英材?事既良然,而所以然者不易知也,則唯德之不孤也。

  至於德之所以不孤,則除是孔子見得親切,說得如此斬截;不但有上觀千古、下觀萬年識量,而痛癢關心之際,直自血脈分明。鄰者,「如居之有鄰」,偶然相遭而遂合,非有心招致之也。其為德先於天則志動氣,其為德後於天則氣動志,特不可為無德者道耳。所以集注雲「故有德者必有其類」。於「德不孤」之下添個「有德者」,集注之補帖精密如此類者,自不可粗心看過,方信得有德者必有鄰之上,有德本不孤的道理。

  易雲「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」,人也;又雲「水流濕,火就燥」,天也。水無心而赴濕,濕亦無心而致水;火無心而趨燥,燥亦無心而延火。到此處,說感應已差一層,故曰「天理自然之合」。乃近海之區,一勺之水,亦自達於海;枯暵之候,一星之火而焚林。與夫黃河經萬里堅燥之壤以赴海;通都大邑,火發既烈,則濕薪生芻,亦不轉盼而灰飛。前者氣動志,而後者志動氣,其歸一也。

  蓋德之深淺,與時之難易,亦天理自然之消息,而伯夷能得之叔齊,季劄不能得之闔廬,不足疑也。要其為「德不孤」之理,聖人則已洞見之矣。

  論語中,唯言及德處為不易知。「為政以德」,則「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眾星共之」,此又驀地說個「德不孤」,皆夫子搬出家藏底珍寶,大段說與人知。知者知其所以然,不知者可以知其必然而已。嗚呼,難言之矣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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