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裡仁篇(4)


  一一

  聖人有欲,其欲即天之理。天無欲,其理即人之欲。學者有理有欲,理盡則合人之欲,欲推即合天之理。於此可見:人欲之各得,即天理之大同;天理之大同,無人欲之或異。治民有道,此道也;獲上有道,此道也;信友有道,此道也;順親有道,此道也;誠身有道,此道也。故曰「吾道一以貫之」也。

  如此下語,則諸說同異可合,而較程子「有心、無心」之說為明切,可以有功于程子。愚此解,樸實有味。解此章者,但從此求之,則不墮俗儒,不入異端矣。

  一二

  于天理達人欲,更無轉折;于人欲見天理,須有安排:只此為仁恕之別。

  一三

  只理便謂之天,只欲便謂之人。饑則食、寒則衣,天也。食各有所甘,衣亦各有所好,人也。但以「食不厭精」、「不以紺緅飾」兩章觀之,則以此而裁成萬物,輔相天地,忠動以天,恕亦動以天矣。

  一四

  勉齋說「忠近未發」,體程子「大本、達道」之說,甚精。者所盡之己,雖在事物應接處現前應用,卻於物感未交時,也分明在。和非未發時所有,中則直到已發後依舊在中,不隨所發而散。故存養無閑於動靜,省察必待于動時。但言忠,固將有恕,但言恕,或離於忠,故曰「忠近未發」。須玩一「近」字。

  動則欲見,聖人之所不能無也。只未發之理,誠實滿足,包括下者動中之情在內,不別於動上省其情,斯言忠而恕已具矣。若於喜、怒、哀、樂之發,情欲見端處,卻尋上去,則欲外有理,理外有欲,必須盡己、推己並行合用矣。

  倘以盡己之理壓伏其欲,則於天下多有所不通。若只推其所欲,不盡乎理,則人己利害,勢相捍格,而有不能推;一力推去,又做成一個墨子兼愛,及忘身徇物之仁矣。

  曾子見得聖人動靜一致、天人一理處,故雖無所於推,而求之於盡己而無不盡者,即以求之於推己而無不推,確然道個「忠恕而已矣」,更無不徹處。

  一五

  天無可推,則可雲「不待推」。天雖無心於盡,及看到「鼓之以雷霆、潤之以風雨」、絪縕化醇、雷雨滿盈處,已自盡著在,但無己而已。只此是命,只此是天,只此是理,只此是象數,只此是化育亭毒之天。此理落在人上,故為誠,為仁,為忠恕,而一以貫之,道無不立,無不行矣。

  朱子引詩「於穆不已」、易「乾道變化」為言,顯然是體用合一之旨。若雲「天不待盡」,則別有一清虛自然無為之天,而必盡必推之忠恕,即貫此天道不得矣。

  非別有一天,則「一以貫之」。如別有清虛無為之天,則必別有清虛無為之道,以虛貫實,是「以一貫之」,非「一以貫之」也。此是聖學、異端一大界限,故言道者必慎言天。

  一六

  詩說「於穆不已」,是贊天命無閑斷。朱子斷章引來,卻是說天命不閑斷,中庸意亦如此。盡著者太極絪縕,陰陽變合,以命萬物而無所已也。知此,則「不待盡」之說,未免犯道家「天地不仁」疆界。言天差,則言道皆差也。

  中庸說「無為而成」,以其不因名法、智力而就功耳。經綸、立本、知化,見而敬、言而信、行而說,何嘗不是全副本領,盡著用去?以此配天,天可知矣。

  一七

  潛室看來不用朱子「忠是一、恕是貫」之說,解自分明。其言「生熟」亦好。熟非不待推,只所推者無別已耳。朱子拆下一「恕」字,分學者、聖人。曾子合言「忠恕」,則下學而上達矣。一事作兩件下工夫,唯其生也。合下做一件做,唯其熟也。下學上達,天人合一,熟而已矣。

  一八

  潛室倒述易語,錯謬之甚也。易雲「同歸殊途,一致百慮」,是「一以貫之」。若雲 「殊途同歸,百慮一致」,則是貫之以一也。釋氏「萬法歸一」之說,正從此出。

  此中分別,一線千里。「同歸殊塗,一致百慮」者,若將一粒粟種下,生出無數粟來,既天理之自然,亦聖人成能之事也。其雲「殊塗同歸,百慮一致」,則是將太倉之粟,倒並作一粒,天地之閑,既無此理,亦無此事。

  而釋氏所以雲爾者,他只要消滅得者世界到那一無所有底田地,但留此石火電光、依稀若有者,謂之曰一,已而並此一而欲除之,則又曰「一歸何處」,所以有蕉心之喻,芭蕉直是無心也。

  若夫盡己者,己之盡也;推己者,己之推也;己者「同歸」「一致」,盡以推者「殊塗」「百慮」也。若倒著易文說,則收攝天下固有之道而反之,硬執一己以為歸宿,豈非「三界唯心,萬法唯識」之唾餘哉?比見俗儒倒用此二語甚多,不意潛室已為之作俑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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