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裡仁篇(1)


  一

  「做工夫且須利仁」,為此問者,定是不曾做工夫底。如要去「利仁」,則已不利矣。若雲見仁之利而不仁之不利,此正是謀利計功之心,五伯之假仁是已。

  「安仁」、「利仁」,總是成德後境界。利字如易「利有攸往」之利,一路順利,無有阻難,原不可作「獲利」字說。若說到岸為獲利,則上蔡所雲「謂之有所得則未可」者,已自破得分明。若雲利其有獲,顯與「先難後獲」相反,不得謂之仁矣。

  仁固有得於理,亦可有得於效。抑不特效之得不得,不可預期;即理之得不得,亦不可早生歆羨。顏子說「雖欲從之,末繇也已」,具此心期,方能勾「不改其樂」。若刻畫著理中所必得之功,立地要做仁人,到蹭蹬處,卻大是一場懡懜,而「不可以久處約,長處樂」,正在此矣。

  足知「利」字上用工夫不得。唯知者見得分明,一徑做去,自然無不利耳。唯爾,所以雲味之無窮,而所守者不易也。工夫自在仁者知者上一層。如所雲「克復」、「敬恕」、 「先難後獲」,都是安仁的本領;「務民之義」,便是利仁的本領。在此章,則以寫仁知之心德,固不曾煞緊說工夫。聖賢文字,亦須參觀,不可隨句尋頭尾也。

  二

  「不仁者」三字,在夫子口中,說得極嚴,與孟子所稱「不可與言」、「不保四體」等不同。孟子在發用上說,孔子在全體上說,故又曰「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」。除下安仁、利仁,便是不仁者。集注「失其本心」四字,下得忒重。但不得其本心便不仁,非必失也。

  聖人言「久」言「長」,言「約」言「樂」,字字皆有意味。今人說天下只有約、樂兩境,又雲只有富貴、貧賤兩塗,總孟浪語。約者,窘迫拘束不得自在之謂。樂者,在君子則須是「中天下而立,定四海之民」;在常人也須有志得意滿、縱橫皆適之事。以此思之,則非約、非樂之境多矣。若鮑焦、黔婁,則允為貧賤;如天子、諸侯,則洵為富貴。至於孔、孟之在當時,固不可雲富貴,而又豈可謂之貧賤乎?則貧富之外,自有不貧不富,貴賤之外,自有不貴不賤之境也。

  想來,不仁者只恁平平地不約不樂,也還不見大敗缺在。則他本領上無個主宰,而於所措施盡有安頓發付不得底,故既處約樂,便露乖張,待其長久,則益不自攝持,逢處皆破綻矣。所以上蔡說「仁者心無內外、遠近、精粗之閑」,又說「不亡」、「不亂」,俱謂其有恆也。

  不可久長者,則所謂「不恒其德,或承之羞」也。「或承之羞」者,非必然之羞,事久情變,羞出於所不自持也。乃夫人之德,唯仁斯恒。若陳仲子者,非不克意以處約,而以妻則食,以井李則匍匐而就,義可襲取而仁不適主爾。

  除卻聖賢心德,「克己復禮」而「務民之義」,必能乎暫,而不能乎久,能乎不約不樂,而不能乎約樂。聖人于此勘人,極盡事理。不然,則戚戚於貧賤、汲汲于富貴者,與安仁、利仁之心體,天地懸隔,豈足與同類而相形哉?

  吳氏說「不仁者不可一日處約樂,聖人之言待人以厚,故以久長言之爾」。夫聖人之厚,豈吞吐含糊,說一半留一半,為不肖者存餘地之謂哉?其曰「鄉原,德之賊」,又曰「譬諸小人,其猶穿窬之盜」,是何等風霜雪霰語!此不仁者原無主名,而何事為之諱耶?

  三

  「不處」、「不去」,是該括始末語,本文原是大段說。集注「審富貴,安貧賤」,亦寬說在,下得「審」字、「安」字極好。審有臨幾分明之義,如射者鏃鵠齊入目之謂審是也;亦有詳察之義,如審錄之審是也。安有安頓之義,如易言「安其身」是也;亦有相安之義,如書言「安安」是也。自其詳察而安頓者,則所謂「取捨之分明」也。自其臨幾分明而相安者,則所謂「取捨之分益明」也。

  「君子去仁」兩句,只結上文,無生下意。雙峰所言未是。只「不處」、「不去」,便是存仁、去仁一大界限。到得「君子無終食之閑違仁」,則他境界自別:赫然天理相為合一,視聽言動,出門使民,不但防人欲之見侵,雖人欲不侵,而亦唯恐天理之不現前矣。

  人自有人欲不侵而天理不存之時。在為學者,撇除得人欲潔淨,而志不定、氣不充,理便不恒;境當前,則因事見理;境未當前,天理便不相依住。即在未學者,天理了不相依,而私智俗緣未起之時,亦自有清清楚楚底時候。在此際,教他設法去取富貴,舍貧賤,亦非所樂為。此其可謂之君子乎?可謂之仁乎?

  所以一意在富貴貧賤上用工夫,只掙扎得者段境界,便是他極致,而于天理自然之則,全未搭著涯際。蓋當天理未存之先,其誘人以去仁者,莫大于富貴、貧賤之兩端;而於私欲既遏之後,其無所誘而亦違仁者,不在富貴、貧賤,而在終食之積與造次、顛沛之頃。所以集注說「不但富貴貧賤之閑而已」。

  唯存養之既密,則其於「不處」、「不去」,卻是泰山壓卵之勢,立下粉碎。而所以精夫「不處」、「不去」之義以入神審,順夫「不處」、「不去」之心以樂天者安,要亦完其「不處」、「不去」之道。事境分明,入目不亂,亦可謂之審。心境泰定,順物無逆,亦可謂之安。此始學之與極致,可同予以「不處」、「不去」之名,而其所不同者,則言「去」,言「違」,淺深自別也。

  「去」者,對存而言,有意存之為不去,有意去之為去。「違」者對依而言,未與相依之謂違,依而無閑之謂無違。無違則不但存,而更不可以不去言矣。小注「須是審」、「卻要安」之說,只說得上截,與程子「特立者能之」一例。聖人本旨,則大綱說下,不墮一邊也。

  四

  遏欲有兩層,都未到存理分上:其一,事境當前,卻立著個取捨之分,一力壓住,則雖有欲富貴、惡貧賤之心,也按捺不發。其於取捨之分,也是大綱曉得,硬地執認,此釋氏所謂「折服現行煩惱」也。其一,則一向欲惡上情染得輕,又向那高明透脫上走,使此心得以恒虛,而于富貴之樂、貧賤之苦未交心目之時,空空洞洞著,則雖富貴有可得之機,貧賤有可去之勢,他也總不起念。繇他打點得者心體清閒,故能爾爾,則釋氏所謂「自性煩惱永斷無餘」也。

  釋氏棋力、酒量,只到此處,便為絕頂。繇此無所損害於物,而其所謂「七菩提」、 「八聖道」等,亦只在者上面做些水墨工夫。聖學則不然。雖以奉當然之理壓住欲惡、按捺不發者為未至,卻不恃欲惡之情輕,走那高明透脫一路。到底只奉此當然之理以為依,而但繇淺向深,繇偏向全,繇生向熟,繇有事之擇執向無事之精一上做去;則心純乎理,而擇夫富貴貧賤者,精義入神,應乎富貴貧賤者,敦仁守土。繇此大用以顯,便是天秩天敘。所以說 「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」,非但無損於物而以虛願往來也。

  集注說兩個「明」字,中閑有多少條理在。貧無諂、富無驕之上,有貧樂、富好禮。德業經綸,都從此「明」字生出。

  五

  集注將終食、造次、顛沛,作一氣三平說,玩本文兩雲「必於是」,語氣既緊,而「必」字亦有力在,足知集注之精。真西山分三段,卻錯。西山似將末兩句作效說,又將終食說得易,造次、顛沛說得難。不知此之難易,原以人資稟之所近而分,非有畫然一定之差等也。

  以淺言之,如陶靖節一流,要他大段不昧此心卻易,到造次、顛沛時,未免弱在。若張睢陽、段太尉,盡在造次、顛沛上生色,以無終食之閑違仁之功期之,不特未嘗從事於此,且恐其雖欲從之而力亦不給也。

  所以君子不但恃其資之所近,而動靜交養,常變一心,既以志帥氣而持之於恒,亦以氣配義而貞之於險。只此方是依仁之全功。不可謂終食無違為「可勉而至」,造次顛沛必「存養之熟而後不失」也。故謂此章分兩節則可,分三段則不可。

  所以分二節而可者,終食之閑,未有可欲、可惡之事接於心,故必靜存天理以於仁無違,非但動遏人欲以不去夫仁。若造次、顛沛,苟非至不仁之人,若項煜、馮銓之類,亦無暇有所欲,有所惡矣。即此以見欲惡不至之境,除天理現前、充周應用者,遏欲之功,全無可恃。何也?以此境之無欲可遏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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