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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佾篇(2)


  五

  集注謂管仲「不知聖賢大學之道,故局量褊淺,規模卑狹」,此為探本之論。乃繇此而東陽執一死印板為大學之序,以歸本於「格物致知工夫未到」。其在管仲,既非對證之藥,而其于大學本末始終之序,久矣其泥而未通也。

  大學固以格物為始教,而經文具曰「以修身為本」,不曰格物為本。章句雲「本始所先」,夫豈有二先哉?格物致知,一修身之事也。經雲「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」云云,必先欲之而後有所先,吃緊頂著修身工夫,卻是正心、誠意。正心、誠意之于修身,就地下工夫也。致知、格物之於誠正,借資以廣益也。只劈頭說「欲明明德於天下」,便是「知止為始」。從此雖六言「先」,而內外本末,主輔自分。

  今以管氏言之,其遺書具在,其行事亦班然可考。既非如霍光、寇准之不學無術,又非如釋氏之不立文字,瞎著去參;而其所以察乎事物以應其用者,亦可謂格矣;其周知乎是非得失,以通志而成務者,亦可謂致矣。如雲「招攜以禮,懷遠以德」,豈為知不及道,但仁不能守之耳。以視小儒之專己保殘,以精訓詁,不猶賢乎?然而終以成其為小器者,則不以欲修、欲正、欲誠之學為本,而格非所格、致非所致也。

  譬之作器者,格物如庀梓漆,致知如精雕鏤。器之大者,亦此材也,亦此巧也;器之小者,亦此材也,亦此巧也;規模異而已矣。物不格則材未庀,知不致則巧未工。欲以作大器而大器不成,孔子之所謂「太簡」是已;即以作小器而小器亦不成,此則欲為管仲而不能,宋襄公、物不格。王介甫知不致。之流是已。管仲既已得成為器,則其材非不庀,而巧非不精。特其不知止至善以為始,而無「欲明明德於天下」之心,故規模以隘;不以欲誠、欲正之心從事焉,故局量益褊爾。

  大學之格物,亦與權謀術數之所格者,初無異事。權謀術數之所知,亦未嘗與大學所致之知,是非得失背道而馳。楚書、秦誓可見。但在欲修、欲正、欲誠之學者,則即此而見天德、王道之條理;其非欲修、欲正、欲誠者,則徒以資其假仁義、致知。致富強之術而已。

  以格物為始教者,為異端之虛無寂滅、高過於大學而無實者言也。彼未嘗不有求于心意,而以理不窮、知不致之故,則心之所存,益托於邪,意之所察,益析於妄。此則過在擇執之未精,物累心而知蕩意也。

  以知止為始者,為權謀術數、苟且以就功名者言也。彼未嘗不格物以充其用,致知以審夫幾,乃以不知明德、新民、至善之功,在存養以正、省察以誠之故,知益流於權謀之巧變,物但供其術數之億度。此則差在志學之未端,心役物而意詭知也。

  今縱不得謂管仲之所格者為盡物理之當然,所致者為盡吾心之所能致,乃於格致責用力者,為學問思辨之淺深、勤怠言也,若其或大或小,或正或駁,不於其本求之,而但於知與物責其功效,則且拘葸猶豫,天下之物皆為疑府,而吾心之知,不有誠者以為天則,亦知孰為妄之非所宜致者哉?故曰,誠意者,天德、王道之關也。欲誠其意,而意期無妄;欲正其心,而心矢不邪;則以之格物而物皆有則,以之致知而知一民義,意益實而心益廣矣。此大學之條目,相為首尾,端不自格物始而以平天下終;特其效之已成,則自物格以向于天下平,為以次而益大耳。

  曾西之所以下視管仲者,正在誠意正心之德。故朱子亦曰「生平所學,止此四字」。若以格物、致知之功言之,則聖門諸子,雖如求、路,必不能為管仲之所為,則亦其博識深通之有未逮,又豈東陽所得議其長短哉?

  大學之道,天德也,王道也;顯則為周官之法度,微則為關雎、麟趾之精意者也。徒於格物、致知爭學之大小乎?今使朱子以正心、誠意之學,正告管仲,彼雖不能改而從我,而不敢自誣為已得。使東陽以其所謂格物致知者勸勉之,直足供其一笑而已。如小學之弟子職,亦出管子。蓋朱子之重言格致者,為陸子靜救也。其于陳同父,則必以誠正告之。聖道大全,而正經以防邪慝者自別。此又與藥病之說異。舉一廢百,固矣哉!

  六

  雙峰分始、從、成為三節,東陽奉之以駁上蔡。看來,饒、許自是不審,上蔡未甚失也。

  「以成」二字,緊頂上三句,原不另分支節。而上蔡之小疵,在「故曰『繹如也,以成』」七字,似專以「繹如」屬成。蔡覺軒亦然。「從之,純如也、皦如也、繹如也,以成」;十三字本是一句。言既從之後,以此而成樂之一終也。止有兩節,不分為三。本文一「以」字是現成語,而「繹如也」連上二句一滾趨下,斷不可以「純」「皦」屬「從」,「繹如」屬「成」。上蔡語病,正在強分三支,割裂全錦。東陽反以不分三支咎上蔡,其愈誤矣。

  以樂理言之,元聲之發,固非無歸,而必不別立之歸。故曰「禮主其減」,減者,有變易之節也;「樂主其盈」,盈者,無孤立之餘也。「禮減而進」,進非加益,不兩端隆而中殺,在變不忘則進也。「樂盈而反」,反非拆合,不中放而兩端收,一止無餘為反也。若已盈而又減之以反,是氣不昌而為樂極之悲矣。故「以成」者,即以此三者為「成」,終其 「成」而不易也。

  今之鼓琴者,鄭聲也,是以有泛;今之填詞,淫樂也,是以端有引而尾有煞。若夫古之雅樂,與天地四時同其氣序,則貞元渾合而非孤餘以終,亦非更端以終也。

  鬥合于人紀,而日合于天紀。一陽之複,在去冬之半,而大寒之末,不足以為歲終。故曰「同歸而殊塗,一致而百慮」。始于同,從於殊;始于一,成於百。逮其殊塗百慮,而不復束之以歸,斯與異端「萬法歸一」之說相為霄壤。而易終於未濟,亦用泰三陰三陽之盛而極致其文耳。從者泰也,成者未濟也,豈有二哉?

  故中呂之實,六萬五千五百三十六,必倍用其全,為十三萬一千七十二;而其增也,則又起於未之大呂,而不于中呂。斯「成」與「從」無二致之理,尤自然之不可閑矣。「始」可異於「從」而為二節者,盈之漸也;「成」不可離乎「從」而非三節者,盈即反而反於盈也。

  唯樂之理通於文藝,故古之工于文者,微有發端,而終無掉尾收合之體。其有此者,則世之所謂「八大家」是已。和不充而氣不持,汲汲然斷續鉤鎖,以為首尾,如蚓之斷,僅有生氣施於顛末,是鄭聲之變,哀音亂節之征也。乃欲以此例先王之樂,豈不誣哉!

  七

  孟子七篇不言樂,自其不逮處,故大而未化。唯其無得于樂,是以為書亦爾:若上篇以好辯終,下篇以道統終,而一章之末,鹹有尾煞。孔子作春秋,即不如此。雖絕筆獲麟,而但看上面兩三條,則全不知此書之將竟。王通竊仿為元經,到後面便有曉風殘月、酒闌人散之象。故曰「不學詩,無以言」。

  詩與樂相為表裡。如大明之卒章,才說到「會朝清明」便休,綿之卒章,平平序「四有」,都似不曾完著,所以為雅;關雎之卒章,兩興兩序,更不收束,所以為南;皆即從即成,斯以不淫、不傷也。若穀風之詩,便須說「不念昔者,伊予來塈」,總束上「黽勉同心」之意;崧高、烝民,兩道作誦之意旨以終之;所以為淫、為變。雅與南之如彼者,非有意為之,其心順者言自達也。其心或變或淫,非照顧束裹,則自疑於離散。上推之樂而亦爾,下推之為文詞而亦爾,此理自非韓、蘇所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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